高升伺候上轿,一直抬到庆云里马桂生家。姚季莼接了进去,等齐了诸位,相让入席。季莼做了主人,哪里肯放松些许?非得人人都要尽量尽兴,方才罢休。莲生喝得醉醺醺的,趴在台面上。小红问他觉得怎么样,莲生抬头,还没有说出话来,忽然一阵恶心,按捺不住,吐了个淋漓满地。朱蔼人自己觉得喝多了,抽身离席,躺在榻床上,林素芬给他装烟,吸不到两口,已经朦胧睡去。葛仲英开头不肯多喝,后来醉了,反而抢着要喝。吴雪香劝了两句,仲英就不干了,几乎翻脸吵架。子富见了,连喊:“有趣,有趣!咱们来豁拳吧。”就和仲英对豁了十大杯。仲英输了三拳,勉强喝了下去;子富虽然有酒量,可开头已经喝了不少,再加上这七杯,也就东倒西歪,支持不住了。只有洪善卿、汤啸庵、陈小云三人格外留心,酒到面前,一味搪塞,所以神志一直清醒,毫无醉意。见四人如此大醉,请主人适可而止,就此撤席,并护送四人坐上轿子,方才离去。
季莼的酒量也不错,在席间还不觉得怎么样,散席以后,站起身来要去送客,却头昏眼花起来,不由自主地就要跌倒,幸亏有马桂生在后面扶住。等到客人散尽,桂生就和老妈子一起把季莼扶到大床上睡下,并给他宽衣解带,盖上薄被。季莼睡得昏昏沉沉,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天明醒来,睁眼一看,不在自家床上,身边还有人相陪。仔细一看,是马桂生,凝神细想,方才记起了昨夜酒醉的情景。
季莼家中,姚二奶奶管束得极严,规定每夜十点钟必须回家,稍有延误,就要受到谴责。如果是官场公务繁忙,夜间不能脱身,也必须差人禀明姚二奶奶,二奶奶暗中打听,证实不虚,才能相安无事。从前季莼做卫霞仙,虽然俩人情深意合,也从来没有留下过夜。自从二奶奶打上门去又当场出丑以后,几次跟季莼吵闹,一定不许再做卫霞仙。季莼慑于雌威,无可奈何,只好忍心断绝。散席以后,姚季莼站起身来送客,一阵头晕,几乎跌倒,桂生就把他扶到床上躺下。
但是季莼要做生意,免不了要和体面的生意人在风月场中有所来往。二奶奶也懂得这个道理。可巧家里用的一个女仆,跟马桂生是同族,常在二奶奶面前说马桂生的好话,因此二奶奶反倒怂恿季莼去做桂生,甚至连夜间回家的时刻,也略为放宽了些,可以晚到十二点钟。
这次季莼酩酊大醉,居然在马桂生的床上睡了一夜,这是他有生以来破题儿第一遭的事儿。只是想到回去以后二奶奶这一番吵闹,必定加倍厉害;如果用谎话支吾过去,又怕被轿班戳穿,反为不美。思虑再四,不得主意。
桂生困倦,睡意正浓。季莼虽然睡不着,却也舍不得起来。眼睁睁挨到午牌时分,忽听得客堂中外场高声喊叫:“桂生小姐出局!”老妈子在隔壁接应着问:“谁叫的?”外场回说:“姓姚。”
季莼一听姓姚,心头小鹿儿就突突地乱撞,忙抬身坐起,侧耳谛听。老妈子又说:“小姐的客人,只有二少爷姓姚,除了二少爷,没有姓姚的了。”外场哈哈一笑,接着又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楚了。
季莼推醒桂生,急急穿衣下床,叫进老妈子来盘问。老妈子拿局票来递给季莼看,又嘻嘻地笑着说:“是二奶奶在壶中天,叫我们小姐的局。局票就是二少爷的轿班送来的。”
季莼一听,好似半空里起了个霹雳,吓得目瞪口呆,手足失措。还是桂生有些定见,微微一笑,说声“就去”,打发轿班先走,然后就催老妈子打水,赶紧洗脸梳头。
季莼定了定心,跟桂生商议说:“我看你不要去的好,还是我去吧。我反正不要紧,随便她怎么厉害法,总不能拉我去杀头吧?”桂生嘻嘻一笑:“她叫的是我的局,我干吗不去呀?”季莼皱眉说:“你去了,要是在大菜馆里吵起来,像什么样子!”桂生失笑说:“你给我坐着吧!她要吵,哪里不能吵?干吗要到大菜馆去?是不是你家二奶奶发疯了?”
季莼说不出什么来。眼看桂生打扮好了,换上出局衣裳,竟出门上轿而去。季莼叮嘱跟局老妈,如果发生意外,就叫轿班飞快来报信儿。老妈子答应一声,跟着轿子走了。
马桂生的轿子一直抬到四马路壶中天大菜馆门口停下,桂生扶着老妈子进门登楼,堂倌引到第一号房中。只见姚二奶奶满面堆笑,起身相迎。桂生紧走两步,上前叫声“二奶奶”,再跟姓马的本家女仆厮见。姚奶奶牵着桂生的手,在一张外国式皮褥半榻上并肩坐下。姚奶奶笑着说:“我请你来吃大菜,下面账房弄错了,写了张局票。你喜欢吃什么?随便点吧。”桂生客气,推让说:“我吃过饭了呀!二奶奶自己请!”姚奶奶执意不肯,代点了几个菜,叫堂倌开单子发了下去。
姚奶奶让了一巡茶,说了些闲话,并不提起姚季莼。桂生打定了主意,先诉说昨夜二少爷如何摆酒请客,如何摆庄豁拳,如何喝得酩酊大醉沉沉睡去不能动身,自己与女仆又如何把他抬上床去,今天清醒过来又如何自惊自怪,竟然不再记得昨夜情事;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说给姚奶奶听,绝无一字含糊掩饰。
姚奶奶早就听说马桂生为人诚实,跟别人迥然不同;如今听他讲的,跟自己打听到的完全符合,不由得更加相信、更加喜欢她了。
堂倌送上两客汤饼,姚奶奶请桂生入座,生一定不肯。姚奶奶急了,叫姓马的女仆来拉。桂生没法,只好遵命吃了,接着送上一道板鱼来。二奶奶一边吃着,一边问:“这会儿二少爷起来没有?”桂生说:“我来的时候刚刚起床。听说二奶奶叫我,二少爷非常着急,生怕二奶奶要说他。”我倒说:“不要紧的。二奶奶是有规矩的人,只怕你在外面既花了洋钱又伤了身体。你自己不去乱来,二奶奶怎么会说你呢?”桂生到了壶中天大菜馆,把姚季莼昨夜如何酩酊大醉回不了家的经过详详细细说给姚奶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