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升听了这一席话,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说一句话,回到兆富里,一五一十细细地说了。翠凤刚听了一半儿,就跳了起来嚷着说:“什么话,放屁也不是这么个放法呀!”子富也气得手脚发抖,瘫在榻床上,说不出半句话来。
翠凤愣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说声“我去”,就要下楼。子富一把拉住,问:“你去干吗?”翠凤说:“我要去问问她,是不是要我的命!”子富连忙横身拦住劝说:“慢点儿。你去了,会有什么好话?还是我去吧。看她好意思说什么!就是依着她,也不过借几百块洋钱。”翠凤说:“再要给她洋钱,你要气死我了!”
子富就叫高升打轿,立即前去。小阿宝迎着,请到楼上早先翠凤住的房间。黄金凤、黄珠凤过来,同声叫“姐夫”,说:“姐夫长远不来了。”子富问:“你妈呢?”小阿宝说:“马上就来。”
正说着,黄二姐已经笑嘻嘻地掀帘子进房来,走到子富面前,随即扑翻身磕了个头,口中说:“罗老爷别生气,我给罗老爷磕个头,都是我对不住罗老爷。罗老爷的拜匣,就在我这里放两天,跟放在翠凤那里是一样的。罗老爷一直来对我们那么好,我们怎么敢糟蹋拜匣里的东西来为难罗老爷呢。这件事情,罗老爷你干脆就别管,不怕翠凤不来赎了去。等翠凤着急了,自己跑了来找我,那就好说话了。翠凤这个人,不到发急的时候,怎么肯痛痛快快拿出一万块洋钱来给我?”
子富听她一派胡言,着实生气,暂且忍耐着问:“你胡说八道的话,就不要说了。到底要借多少钱,你说给我听听看。”黄二姐笑着说:“罗老爷,我不是胡说呀!早先不过想借几百块洋钱,如今已经不是几百块洋钱的话儿了。翠凤没良心,往后我要是没钱了,翠凤肯定不肯借给我;我也没脸再去跟她借。难得这会儿有罗老爷的拜匣在这里,当然要敲她一笔喽!一万块洋钱可不算多,前天汤老爷拿来的房契,是不是就值一万?”子富说:“那么你不是在敲翠凤,倒是在敲我了!”黄二姐忙说:“罗老爷,不是的呀!翠凤么,哪里有一万块洋钱?当然要跟你罗老爷借的。罗老爷在她那里的局账,一节就有一千多,不用三年,单单局账上就可以扣清了。罗老爷,你说对不?”黄二姐笑嘻嘻地走到子富面前,扑翻身磕了个头。
子富无法回答,冷笑两声,迈步就走。黄二姐一路送出来,又说:“罗老爷,实在对不起,都是没有生意的不好,用完了洋钱,实在没有办法。反正要饿死了,还怕什么难为情啊?如果翠凤还要跟我犟,我干脆一把火烧光了,看她翠凤怎么对得起你罗老爷!”子富装做听不见,坐着轿子自回兆富里。
子富回来,翠凤问他结果如何,子富唉声叹气,只是摇头。问得急了,方才约略讲了个大概。翠凤暴跳如雷,抓起一把剪刀来,就冲出房去,一定要死在黄二姐面前。子富没拦住,也没主意,只好听她自去。
翠凤跑到楼下,正好撞见赵妈,先夺下剪刀,且劝且拦,把翠凤抱上楼来。翠凤一面挣扎一面喊:“我反正只有死路一条了,你们干吗都要帮着她,不让我去呀?”赵妈把她摁住在交椅上,婉言相劝:“大先生,你就是去死,也没用处哇!你死了,她也只好拼着一死,真要是一把火拿拜匣给烧了,那么罗老爷恐怕就要吃亏好几万了呀!”子富听了,也只得去阻止她。翠凤气得晚饭也不吃,就上床睡了。
子富气了一夜,眼睁睁地哪里睡得着?清早起来,就到中和里朱公馆找到了汤啸庵,商量这件事情怎么处置。啸庵说:“翠凤赎身,不过一千块洋钱,如今倒要借一万,这不明明是敲诈吗?不过这种事情要是去报官,好像也不大妥当。一则自己先有狎妓的差错;二则没赃没证的,怎么坐实她有罪?三则还要防备她烧毁拜匣,消灭罪证,来一个死不认账,跟你混赖。一拜匣的公私文书,要补起来,不但费用浩大,恐怕也还棘手难办呢。”子富想想,确实没有办法,只好托啸庵居间调停。啸庵答应了,子富就到局里去办事。
傍晚,罗子富公务完毕,到了兆富里黄翠凤家。下轿进门,只见文君玉正在客堂里闲坐,叫了声“罗老爷”。子富停步,含笑点头。君玉忽然问:“罗老爷看报纸了吗?”子富吓了一跳,急忙问:“报纸上说什么?”君玉说:“有个客人的朋友,名字叫个啥?……难记得很的。”说着,歪着脑袋想。子富说:“名字别想了,就说什么事儿吧!”君玉说:“没什么事儿,是他做了两首诗送给我,登在报纸上了。”子富松了一口气,笑一笑说:“这个我不懂的。”说着,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文君玉不好意思,回过脸来跟一个伙计说:“刚才我跟你说的上海的客人都是俗人,就是罗老爷这个样子。白白算个客人,连做诗都不懂!”伙计说:“这一回我弄明白了。你说上海的客人都是熟人,我倒是吓了一跳。要是那样,你的生意一定好得不得了,白天黑夜地出来进去,忙得个要死,连门槛都要踢破了。谁知道你呀,把陌生人也说成是熟人。”君玉说:“你别瞎缠,我说的俗人,是不会做诗的人;会做诗的人,就不俗了。”伙计说:“先生,你大概不知道吧?在上海做丝②、做茶可都是大生意呀!过了垃圾桥,
多少湖丝栈,住的都是做丝生意的好客人。等你跟他们混熟了,就知道了。”
在吴语方言中,“俗人”和“熟人”是同音词,所以伙计误会了。
②在吴语方言中,“诗”和“丝”也是同音词,所以又发生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