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觉得又可笑又可叹,正要分辩,只听那伙计说:“这回可是真的熟人来了。”君玉抬头一看,原来是方蓬壶,不禁说:“他居然叫你俗人,你说可气不可气?”蓬壶踅进右首书房,说:“可气倒是不要紧的。你跟他说话,可别让他的俗气把你给熏坏了。”君玉抵掌懊悔说:“这倒确实。幸亏你提醒了我。”
蓬壶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张报纸,问:“红豆词人送给你的诗,欣赏过了吗?”君玉说:“没有哇,给我看看!”蓬壶打开报纸,指给君玉看了。君玉说:“他写的是什么?讲给我听听。”蓬壶戴上眼镜,先把那诗朗读了一遍,再讲解了一遍。君玉大喜。
蓬壶说:“你应该和他两首。我替你改改。题目么,就叫‘答红豆词人即用原韵’九个字,我看就挺好。”君玉说:“七律当中的四句,我还不会做,你替我做了吧。”蓬壶说:“这可麻烦了。明天是我们‘海上吟坛’聚会做诗的日子,哪里有工夫哇!”君玉说:“谢谢你,随便帮我做两句就是了。”蓬壶正色说:“这叫什么话!做诗是正经的大事情,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做两句的呢!”君玉连忙谢过。蓬壶又说:“不过我替你做诗倒还是容易的。写得太深奥了,就不像是你做的诗,他们也不会相信。”君玉忙说:“不错,不错。是这样,是这样。”于是蓬壶独自一个闭目摇头,口中不住地呜呜作声。忽然举起一个指头在大理石桌面上戳了几戳,又划了几划,皱眉说:“他用的韵实在不好押,一时间做不出来,我还是带回去做两句出色的给你吧。”说着站了起来要走。君玉挽留说:“别忙走哇,在这里吃晚饭嘛。”蓬壶说声“不用了”,就迈步出门。君玉送到门口,嘱咐他这件事情一定要保守秘密,千万不能叫外人知道,这才回来。方蓬壶戴上眼镜,先把那诗朗读了一遍,又解释了一遍。
五十七回
老夫得妻烟霞有癖监守自盗云水无踪
方蓬壶踱出兆富里,一路上还在自言自语地雕琢字句。突然斜刺里撞出一个女人来,一把抓住蓬壶的胳膊,问:“方老爷,哪里去?”
蓬壶吃了一惊,眯着眼睛仔细一看,依稀认得是赵桂林的老妈子。因为桂林叫她“外婆”,
所以蓬壶就也胡乱叫她一声“外婆”。外婆说:“方老爷怎么好久没上我家去了?跟我走吧。”蓬壶说:“这会儿没空,明天去吧。”外婆说:“什么明天哪!我们小姐惦记着你,请了你好几趟了,快去吧!”不由分说,把蓬壶拉进同庆里,抄到尚仁里赵桂林家。
桂林迎进房间,先叫了声“方老爷”,接着就问:“是不是我怠慢了你,我这里你不肯来了呀?”蓬壶微笑坐下。外婆搭讪着说:“方老爷自从前一节壶中天叫过一个局,两个多月没有来过了。好意思么?”桂林接嘴说:“让文君玉迷昏了呀,哪儿想得到上我这里来?”蓬壶慌忙喝住,说:“不要瞎说!文君玉是我的女弟子,大家客客气气的,你怎么可以去糟蹋她,岂有此理!”
桂林“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外婆一面给蓬壶装水烟,一面悄悄儿地说:“我们小姐的生意,瞒不过你方老爷。前一节方老爷照应我们,倒还能将就过去;如今你也不来了,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出局。下面杨媛媛那里,天天碰和吃酒,热闹极了;我们楼上冰清水冷,太丢面子了。”
蓬壶不等她说完,就接口说:“单是碰和吃酒,俗气得很。上次我替桂林上了报纸,天下十八省的人,哪一个没看见?都知道上海有个赵桂林。这不比碰和吃酒光彩多了?”
外婆顺着他的口气,又接着说:“那么方老爷还像上次那样照应点儿我们吧。你一样要去做文君玉,就在我们这里走走,有什么不好?吃两台酒,碰两场和,那我们就要格外巴结你了。”蓬壶说:“碰和吃酒么有什么可稀奇的?等我过了明天,也去给她做两首诗好了。”外婆说:“方老爷,你说没什么稀奇,我们倒还是碰和吃酒的好。你辛辛苦苦地做了什么丝送给她,她用不着哇!就是不碰和吃酒,有应酬的场合,叫她两个局,也是好的嘛。”蓬壶“哼哼”冷笑,连说:“俗气得很!”
外婆见蓬壶呆头呆脑,说不入港,望着桂林说了一句江湖黑话,桂林点了点头,蓬壶哪里懂得?外婆装好了水烟,桂林就请蓬壶点菜,要留他吃便饭。蓬壶力辞,桂林不依,就说不必叫菜,随便买点儿熏腊就可以了。外婆随即叫外场去买来,和自备的饭菜一起搬上。
俩人用过晚饭以后,外婆收拾下楼。稍停片刻,蓬壶就要告辞。桂林苦留不住,送到楼梯口,高声喊:“外婆,方老爷要走了!”
外婆听见,赶紧过来说:“方老爷慢点儿走,我跟你说句话。”蓬壶停步问:“什么事儿?”外婆附耳说:“方老爷,文君玉那儿,你别去了。我们这里一样的呀!我给你做个媒人,好不好?”
蓬壶听见这样的话,又惊又喜,心中突突乱跳,连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动弹不得。外婆还以为他踌躇不决,又附耳说:“方老爷,你是老客人,不要紧的。就不过一个局钱,加上赏钱小费,也没有多大开销。放心好了。”
蓬壶只是嘻嘻地笑,没有说话。外婆已经知道他心中愿意,就又把他拉回楼上房间里。桂林故意问:“干吗忙着要走哇?是不是想到文君玉了呀?”外婆抢着说:“怎么不是?这回不许他去了。”桂林说:“文君玉在叫你呢!当心点儿,明天去了,看她不拧你!”蓬壶连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