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斋问吴松桥近来怎么样。小村说:“松桥也混得不怎么样。在巡捕房里关了好几天,刚刚放出来。他父亲想问他借几块钱,父子俩吵了一架。还好外国人不知道,要不,连生意也要丢了。”少和问:“李鹤汀回去了,出来过么?”小村说:“听郭姥姥说,快要来了。因为他叔叔生了杨梅疮,要到上海来治,他一块儿来。”朴斋问:“你在哪里看见郭姥姥了?”小村说:“郭姥姥到栈房里找我,说是她外甥女儿在幺二堂子里,请我去看看。我刚才跟少和一起去装了一档子干鲜。”少和不禁讶然:“刚才那个就是郭姥姥哇?我都认不出来了。这可真是失敬得很啦!前年我经手的一宗官司,就办过她的拐逃。”小村恍然说:“怪不得她看见你有点儿怕呢!”少和说:“怎么不怕?这会儿要收她的长监,只要我一张禀单。”
朴斋听了,别有领会,侧首寻思,不再插嘴。沏了五六开水,日色已经偏西,朴斋料想瑞生行踪无定,没地方找他,就向少和、小村说声“再见”,离了华众会,回到三马路鼎丰里家中,告诉二宝瑞生没有找到。二宝说:“明天你早点儿到他家里去请。”朴斋说:“他不来,你请他干什么?好客人多得是!”二宝沉下脸来说:“叫你去请个客人都不肯去,就知道吃饱了饭到处去玩儿,有个什么用处!”朴斋发急说:“好,我去,我去!我不过说说罢了。”二宝这才回嗔作喜。
这时候赵二宝已经红得发紫,每天晚上碰和吃酒都不止一台。席间撤下来吃不了的酒菜,送到洪氏房内,任凭朴斋酣畅淋漓地大吃大喝,然后醉醺醺地在床上一倒,自以为这就是极乐世界了。
第二天,朴斋到南市去请瑞生,瑞生不在家,留下一张名片,心想:“这会儿回家去,二宝又要说我不会办事,不如到王阿二家去混上半天,重叙旧好,岂不妙哉?”一走走到新街口,忽然想到上次被打破脑袋的教训,这次可得格外谨慎,先到隔壁请郭姥姥做个牵头,预先做好退步。郭姥姥高兴得像天上掉下宝贝来的一般,把朴斋安置在后半间屋子里坐等,自己去叫王阿二过来。
阿二见了朴斋,眉开眼笑,亲亲热热地说:“赵哥,到房里去呀!”朴斋说:“就这里吧。”一面说着一面解下青纱长衫,挂在蚊帐竹竿上。阿二一面让郭姥姥到那边去关照一下老妈子,一面推朴斋坐在床沿,自己趴在他身上,勾住他脖子说:“我一直在惦记着你,你发了财,却想不到我,我不干!”朴斋就势两手合抱,问:“张先生还来吗?”阿二说:“你还提什么张先生,这个人可真不怎么样!他在我这里还欠着十几块洋钱,正没地儿找他去呢!”
朴斋讲起昨天小村说的话,阿二跳起来说:“他有洋钱,倒上幺二堂子里去攀相好,我明天非去问问他不可。”朴斋按住说:“你可别提起我呀!”阿二说:“你放心,跟你没关系。”说着,老妈子送来烟茶,自回隔壁去了。
郭姥姥在外间听不见房间里有什么响动,知道已经入港,怕别人再来打搅,就到门口去望风。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后半间地板上有杂乱的脚步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进房一看,只见朴斋手里提着长衫要穿,阿二紧紧抓住不许,俩人扭结成一堆儿。郭姥姥笑问:“你们这是干什么?”阿二生气地说:“我跟他商量借十块洋钱,往后在烟钱上算,他回答我没有,倒站起来就要走。”朴斋求告说:“这会儿我确实没有,过两天有了给你送来,行不行?”阿二不依,说:“你要过两天送来,先把长衫押在这儿,拿十块洋钱来取。”朴斋跺脚说:“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叫我回去怎么说呀!”
郭姥姥做好做歹,自愿作保,要朴斋定一个日子。朴斋说是月底,郭姥姥说:“月底就月底,不过到了月底可一定要拿来的呀!”阿二还给他长衫,要挟地说:“月底你不拿来,我到鼎丰里去请你上茶馆儿!”阿二要把朴斋的长衫留下抵压,郭姥姥做好做歹,自愿作保,说定月底给钱,方才取回长衫,脱身而逃。
朴斋诺诺连声,脱身而逃,一路寻思,自悔自恨,却又无可如何。
三十六回
史公馆痴心成好事山家园雅集庆良辰
赵朴斋垂头丧气地回到鼎丰里口,远远看见自家门首停着两顶官轿,拴着一匹白马;踅进客堂,又见坐着一位管家,四个轿夫。走上楼去,正想回话,正好二宝有客,不敢惊动。悄悄儿地在帘子缝儿里张了张,见是两位客人,其中一位是葛仲英,还有一位不认识的,身材俊雅,举止轩昂,似乎一向还没有见过如此高贵的客人。
朴斋只好仍然悄悄儿下楼来,进了客堂,跟那管家打了个招呼,聊了几句,随即请他到后面账房里坐。探问起来,方才知道他的主人就是天下闻名极富极贵的史三公子,别号天然,年方弱冠,祖籍金陵,出身翰苑。只身来到上海,是为养病,在大桥租了一座高大的洋房,十分凉爽,每天和两三个知己饮酒谈心。只是半个多月以来,还没有找到一个可心的人儿承欢侍宴,觉得有点儿辜负花晨月夕,所以仲英才带他到这里来走走。
朴斋听了,满口里奉承。又问知这位管家姓王,人都叫他小王,除了贴身服侍史三公子之外,还兼掌管银钱。朴斋想要得到他的欢心,烟茶点心,不绝地供应,小王果然大喜。
将近上灯时刻,阿虎传话,让打杂的出去叫菜。朴斋听见了,急忙去禀告母亲,打算另叫四个冷荤、四个热炒,专请管家,洪氏自然答应。等到楼上入席以后,账房里也摆了起来,请小王上座,朴斋在下首相陪。俩人推杯换盏,兴致飞扬,吃得杯盘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