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馀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
此书正面文章如是如是,尚有一半反面文章,藏于字句之间,令人意会,直须阅至数十回后方能明白。恐阅者急不及得,特先指出一二。如写王阿二时,处处有一张小村在内;写沈小红时,处处有一小柳儿在内;写黄翠凤时,处处有一钱子刚在内。此外每出一人,即核定其生平事实,句句照应,并无落空。阅者细会自知。
从来说部必有大段落,乃是正面文章,精神团结之处,断不可含糊了事。此书虽用穿插藏闪之法,而其中仍有段落可寻。如其中沈小红如此大闹,以后慢慢收拾,一丝不露,又整齐,又暇豫,即一大段落也。然此大段落中间,仍参用穿插藏闪之法,以合全书体例。
说部书,题是断语,书是叙事。往往有题目系说某事,而书中长篇累幅,竟不说起,一若与题目毫无关涉者。前人已有此例。今十三回陆秀宝开宝,十四回杨媛媛通谋,亦此例也。
此书俱系闲话;然若真是闲话,更复成何文字?阅者于闲话中间寻其线索,则得之矣。如周氏双珠、双宝、双玉及李漱芳、林素芬诸人终身结局,此两回中(原按:此两回中是指第十九回和二十回)俱可想见。
第廿二回,如黄翠凤、张蕙贞、吴雪香诸人,皆是第二次描写,所载事实言语,自应前后关照;至于性情脾气,态度行为,有一丝不合之处否?阅者反复查勘之,幸甚!
或曰:书中专叙妓家,不及他事,未免令阅者生厌否?仆谓:不然。小说作法与制艺同,连章提要包括。如《三国》演说汉魏间事,兴亡掌故了如指掌,不嫌其简略枯窘。提要生发,如《水浒》之强盗,《儒林》之文士,《红楼》之闺娃,一意到底,颠倒敷陈,而不嫌其琐碎。彼有以忠孝、神仙、英雄、儿女、赃官、剧盗、恶鬼、妖狭,以至琴棋书画、医卜星相,萃于一书,自谓五花八门,贯通淹博,不知正见其才之窘耳!
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此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与言说部。
原缘起
韩邦庆
按此一大说部书,系花也怜侬所着,名曰《海上花列传》。只因海上自通商以来,南部烟花,日新月盛,凡冶游子弟,倾覆流离于狎邪者,不知凡几。虽有父兄,禁之不可;虽有师友,谏之不从。此岂其冥顽不灵哉?独不得一过来人为之现身说法耳。方其目挑心许,百样绸缪,当局者津津乎若有味焉;一经描摹出来,便觉令人欲呕。其有不爽然若失,废然自返者乎?花也怜侬具菩提心,运广长舌,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却绝无半个淫亵秽污字样,盖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云。苟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也算得是欲觉晨钟,发人深省矣。此《海上花列传》之所以作也。
原跋
韩邦庆
客有造花也怜侬之室而索六十四回以后之底稿者。花也怜侬笑指其腹曰:“稿在是矣!”
客请言其梗概。花也怜侬皇然以惊曰:“客岂有得于吾书耶?抑无得于吾书耶?吾书六十四回,赅矣,尽矣!其又何言耶?令试与客游太行、王屋、天台、雁荡、昆仑、积石诸名山,其始也,扪萝攀葛,匍匐徒行,初不知山为何状;渐觉泉声鸟语,云影天光,厉厉有异,则徜徉乐之矣。继而林回磴转,奇峰沓来,有立如鹄者,有卧如狮者,有相向如两人拱揖者,有亭亭如荷盖者,有突兀如锤、如笔、如浮屠者,有缥缈如飞者、走者、攫拿者、腾[
足卓]
而颠者,夫乃叹大块文章真有匪夷所思者。然固未跻其巅也。于是足疲体惫,据石少憩,默然念所游之境如是如是,而其所未游者,揣其蜿蜒起伏之势,审其凹凸向背之形,想象其委曲幽邃回环往复之致,目未见而如有见焉,耳未闻而如有闻焉,固已一举三反,快然自足,歌之舞之,其乐靡极。噫,斯乐也,于游则得之,何独于吾书而失之。吾书至于六十四回,亦可以少憩矣。六十四回中如是如是,则以后某人如何结局,某事如何定案,某地如何收场,皆有一定不易之理存乎其间。客曷不掩卷抚几以乐于游者乐吾书乎?”
客又举沈小红、黄翠凤两传为问。花也怜侬曰:“王、沈,罗、黄,前已备详,后不复赘。若夫姚、马之始合而终离,朱、林之始离终合,洪、周,马、卫之始终不离不合,以至吴雪香之招夫教子,蒋月琴之创业成家,诸金花之淫贱下流,文君玉之寒酸苦命,小赞、小青之挟资远遁,潘三、匡二之衣锦荣归,黄金凤之孀居,不若黄珠凤俨然命妇,周双玉之贵媵,不若周双宝儿女成行,金巧珍背夫卷逃,而金爱珍则恋恋不去,陆秀宝夫死改嫁,而陆秀林则从一而终:屈指悉数,不胜其劳。请俟初续告成,发印呈教。目张纲举,灿若列眉,又焉用是哓哓者为哉?”客乃怃然三肃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