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散郎知汉阳军吴处厚撰
前世小说有北梦琐言、酉阳杂俎、玉堂闲话、戎幕闲谈,其类甚多,近代复有闲花、闲录、归田录,皆采摭一时之事,要以广记资讲话而已。余自筮仕未尝废书,又喜访问,故闻见不觉滋多,况复遇事裁量,动成品藻,亦辄纪录,以为警劝,而所纪皆丛脞不次,题曰青箱记,凡一十卷。
元佑二年春正月甲寅日谨序。
一
雷德骧,长安人,太祖时,久居谏诤之任,有直名。与赵普有隙,时普以勋旧作相,宠遇方渥,骧间请对,言普专权,容堂吏纳赂。由是忤旨,贬商州司户。岁余,其子有邻挝登闻鼓诉冤,鞫得其实,堂吏李可度除名,余党皆杖脊黥配远州,出普知河阳,召德骧复旧官,擢有邻守校书郎。后普复入相,德骧恳乞致仕。太宗勉之曰:“朕终保卿必不为普所挤。”有邻性亦刚鲠,有父风,太宗尝面谕有邻:“朕欲用汝父为相何如?”有邻对曰:“臣父有才略而无度量,非宰相器。”乃止。有邻弟有终亦有才(一),平蜀寇,最有功,为宣徽使,薨。德骧、有终父子二人常并命为江南淮南两路转运使(二),当世荣之。王禹偁赠诗二首,其一曰:“江南江北接王畿,漕运帆樯去似飞。父子有才同富国,君王无事免宵衣。屏除奸吏魂应丧,养活疲民肉渐肥。还有文场受恩客,望尘情抱倍依依。”其二曰:“当时词气压朱云(三),老作皇家谏诤臣。章疏罢封无事日,朝廷犹指直言人。题诗野馆光泉石,讲易秋堂动鬼神。棘寺下僚叨末路,斋心唯祝秉鸿钧(四)。”盖禹偁常出德骧门下,而德骧深于易(五),酷嗜吟咏故也。
有终有将略,自平蜀后,人为立祠。又尝以私财犒士,贫不能足,贷钱以给,比捐馆时(六),犹逋三万缗(七),真宗特出内帑偿之(八)。故魏野哭有终诗曰:“圣代贤臣丧,何人不惨颜?新祠人祭祀(九),旧债帝填还。卤簿尘侵暗,铭旌泪洒斑。功名谁复继(一0),敕葬向家山。”
洛阳龙门,有吕文穆公读书龛。云文穆昔尝栖偃于此,初有友二人,一人则温尚书仲舒,一人忘其姓名(一一),而三人誓不得状元不仕(一二)。及唱第,文穆状元(一三),温已不意(一四),然犹中甲科(一五),遂释褐,其一人径拂衣归隐(一六)。后文穆作相(一七),太宗问:“昔谁为友(一八)?”文穆即以归隐者对,遽以著作佐郎召之(一九),不起。故文穆罢相尹洛(二0),作诗曰(二一):“昔作儒生谒贡闱,今提相印出黄扉。九重鹓鹭醉中别,万里烟霄达了归(二二)。邻叟尽垂新鹤发(二三),故人犹着旧麻衣(二四)。洛阳谩道多才子(二五),自叹遭逢似我稀。”所谓故人,盖斥其友归隐者也(二六)。
文穆有大第在洛中,真宗祠汾时,车驾幸止其厅,后人不敢复坐。围以栏楯,设御榻焉。即今张文孝公宅是也。
张文孝公观以真宗幸亳岁状元及第,致仕枢密副使(二七),而其父尚无恙。父名居业,周易学究,性友弟,滞选调三十余年,年六十余,始转京秩,以主客员外郎致仕。见其子入践枢府,授大府卿,寿九十卒(二八)。卒未逾年,张公亦捐馆,故谥文孝。乃知张公贵达,皆其父福庆所致(二九)。
李文正公昉,深州饶阳人。太祖在周朝,已知其名,及即位,用以为相。常语昉曰(三0):“卿在先朝,未尝倾陷一人,可谓善人君子。”故太宗遇昉亦厚,年老罢相,每曲宴(三一),必宣赴赐坐。昉尝献诗曰:“微臣自愧头如雪,也向钧天侍玉皇(三二)。”昉诗务浅切,效白乐天体,晚年与参政李公至为唱和友,而李公诗格亦相类,今世传二李唱和集是也。
公有第在京城北,家法尤严,凡子孙在京守官者,俸钱皆不得私用,与饶阳庄课并输宅库,月均给之,故孤遗房分皆获沾济,世所难及也。有子宗谔,仕至翰林学士,篇什笔札,两皆精妙(三三)。太宗朝,尝以京官带馆职赴内宴,阁门拒之,宗谔献诗曰:“戴了宫花赋了诗,不容重睹赭黄衣(三四)。无聊独出金门去,恰似当年下第归。”盖宗谔尝举进士,御试下第,故诗因及之。太宗实时宣召赴坐(三五),后遂为例,虽选人带职(三六),亦预内宴(三七),自宗谔始也。
王文正公旦,相真宗仅二十年,时值四夷纳款,海内无事,天书荐降,祥瑞沓臻,而大驾封岱祠汾,皆为仪卫使扈跸。处士魏野献诗曰:“太平宰相年年出(三八),君在中书十四秋(三九)。西祀东封俱已毕(四0),可能来伴赤松游(四一)。”
世传真宗任旦为相,常倚以决事。故欧阳少师撰旦神道碑铭曰(四二):“国有大事,事有大疑,匪卜匪筮,公为蓍龟。”公虽荷真宗眷委之重,每慎密远权以自防,故君臣之间,略无纤隙可窥。
公与杨文公亿为空门友,杨公谪汝州,公适当轴,每音问不及他事,唯谈论真谛而已。余尝见杨公亲笔与公云:“山栗一秤,聊表村信。”盖汝唯产栗,而亿与王公忘形(四三),以一秤栗遗之,斯亦昔人鸡黍缟纻之意也(四四)。
世传王公尝记前世为僧,与唐房太尉事颇相类,及将捐馆,遗命剃发,以僧服敛。家人不欲,止以缁褐一袭纳诸棺而已。然公风骨清峭,顷项微结喉,有僧相之(四五),皆谓其寒薄,独一善相者目之曰:“公名位俱极,但禄气不丰耳。”故旦虽位极一品,而饮啖全少,不畜声伎(四六)。晚年移疾在告,真宗尝密赍白金五千两(四七),旦表谢曰(四八):“已恨多藏,况无用处。”竟不受之(四九),其清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