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来吧,春天,大地的豪情满怀的爱人,你把森林激荡得心潮起伏,渴盼倾诉!吹来吧,骚动不安的阵风,请吹到百花争艳,新叶婆娑的地方来吧。你势不可挡,像叛逆的阳光,冲破黑夜的监视,划破湖水黝黑的沉闷,穿透地下的牢狱,你宣告自由属于被束缚的种子。
你像闪电的欢笑,像暴风雨的呐喊,冲进喧嚣的城市之中,解放被窒息的言语和无知无觉的劳作;你增援我们正在溃退的战斗,并把死亡征服!
2一年又一年的三月,当芥子花鲜艳盛开,我无数次凝视过这一画面——这一脉悠然的流水,远处那灰白的沙滩,还有那条携带着田野的友情,蜿蜒进入村子心坎的崎岖的沿河小径。我曾想用韵律来描绘风儿悠闲的小调,用韵律来再现行船划动木桨的节奏。
我曾暗自诧异,展现在我眼前的大千世界是如此的纯朴;在我与这位永恒的陌生人邂逅相遇之际,它使我的心田充满了挚爱和亲切的安怡。
3渡船在两个隔河相望的村子间往返划行。河水不宽也不深——仅仅是道路上的一个裂口,它增添了日常生活的许多微妙的波澜,犹如一首歌曲里言词的间歇,曲调欢快地从这儿流泻而过。
当财富的大厦高高昂起,又轰然倒塌成废墟时,这两个村子却隔着潺潺的小河互相攀谈;渡船在它们之间往返划行,一代又一代,从播种的时刻到收获的季节。
4在婴孩的世界里,树林向他摇晃着绿叶,用一种那远在理性之光闪亮之前的古老语言低吟着诗歌;而月亮,这个黑夜的孤独的孩子,装出和婴孩的年龄相仿。
在老人的世界里,鲜花因为那些编造的神话故事,而例行公事地绽开笑颜;破碎的玩偶,则袒露出它们是由泥土制成的真相。
5伟大的土地,我时常时常地感到我的躯体渴望在你的上空飘摇,让我和那举着信号旗回答着蓝天的呼唤的每一片绿叶共享幸福!我感到在我诞生的几个世纪以前,我早已归属于你;这就是为什么在秋天的日子里,当阳光在醇香的稻穗上光芒闪耀的时刻,我仿佛忆起我的灵魂无处不在的往昔,仿佛听见伙伴们嬉戏的声音,从遥远的被层层面纱遮掩的昔日传来。
傍晚,当牛群在草坪的小径上扬起尘土,返回到栏圈里时,当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村舍的炊烟袅袅上升的天空中时,我为生存的第一个早晨所经受的一种难以言表的惜别而感到悲戚。
6当晨曦像一绺散乱的刘海,垂挂在雨夜的额头,乌云不再聚集。一个小女孩伫立在窗口,沉静得宛若一条彩虹出现在宣泄后的雷雨的门口。她是我的邻居,她仿佛是一串神灵的反叛的笑声降临到世上;她母亲气恼地骂她无可救药,她父亲则微笑着说她是个疯孩子。她像一条跃过巨砾逃跑的瀑布,像竹梢的嫩枝在不安的风中瑟瑟作响。她凭窗而立,凝神地看着天空。她妹妹走来说:“妈妈在喊你呢。”她摇摇头。她小弟弟带着玩具船走来,想把她拉走一块儿去玩,她的手却猛地从弟弟的手中挣脱出来;可是弟弟却纠缠不休,她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那最早的伟大的声音,是创世纪开始时的风与水混杂的声音。
那大自然的亘古的呼唤——对还未出世的生命的无声呼唤——已经传到这孩子的心坎里,并且引导着她的心灵独自来到我们时代的樊篱之外;因而她在那儿伫立,整个身心沉浸在永恒之中。
7翠鸟坐在一只空船的头上纹丝不动,一条水牛躺在河边浅水里悠闲舒适,它半闭着眼睛,在品尝那清凉泥浆的美味。母牛在堤岸上嚼食嫩草;一群跳跃着捕捉飞蛾的沙立克鸟紧随其后;它们并没有被村子里那恶狗的狂吠声吓得胆颤心惊。我坐在罗望子树的丛林里,这儿聚集了不能言语的生命的喧闹声:牛儿的哞叫,鸟雀的嘁喳,头顶上一只老鹰的尖唳,蟋蟀的唧唧,还有一条鱼儿在河里嬉水叮咚。
我窥视这生命的原始的哺育所,在这儿,大地母亲为这些原初的生命紧密地围绕着她的胸怀而激动不已。
8在昏昏欲睡的村子里,正午静得像阳光灿烂的午夜,我的假期已经结束。整个早晨,我四岁的小女儿跟在我的身后,从这个房间跟到另一个房间;她一本正经地默默地注视着我收拾行装;最后,她感到倦乏,便靠着门柱坐下,但静默得令人惊讶,她喃喃自语:“爸爸一定不能走!”午餐的时间到了,睡意又如往日一样向她袭来,可是她的妈妈已经把她忘记,这孩子怏怏不乐地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想说。最后,当我张开双臂向她告别时,她一动都不动,只是伤心地注视着我说:“爸爸,你一定不能走!”
这句话逗得我笑出了眼泪,使我想到这小小年纪的孩子,竟然敢于和这个为生计所迫的宠大的世界发起挑战,她所凭借的战术只不过是这几个字:“爸爸,你一定不能走!”
9尽情地享受你的假日吧,我的孩子;这儿有湛蓝的天空,有空旷的田野,有谷仓,还有古老的罗望子树下那倒塌的庙宇。我的假日只有通过你的假日才能得到享受,我在你眼波的舞蹈里寻找光芒,在你喧闹的叫喊中寻觅音乐。对于你,秋天奉献的是真正的假日的自由;对于我,它赠送的只是工作的阻碍,因为,瞧!你闯进了我的房间。
说真的,我的假日是一次无限的自由,可以让爱来将我骚扰。
10黄昏时分,我的幼小的女儿听见她的伙伴们在窗沿下呼唤她。她胆怯地摸着漆黑的楼梯往下走,手里举着一盏灯,灯的前面盖着她的面纱。我正坐在露台上,三月的夜晚星光灿烂;突然,我听见一声哭喊,便连忙跑去查看。她的灯掉在漆黑的旋转式楼梯上,而且早已熄灭;我问她:“孩子,你刚才为什么哭?”她从下面痛苦地回答:“爸爸,我把自己丢了!”当我返回露台,坐在三月这星光灿烂的夜空下时,我凝视天界,那儿似乎有一个孩子在行走,她边走边用一块又一块的面纱,把一盏又一盏的灯火掩藏起来。如果这些灯火的光亮熄灭,她会突然停下步履,一声哭喊便会随之传遍天际:“爸爸,我把自己丢了!”黄昏迷惘地滞留在街灯的中间,它的黄金已被都市的尘埃玷污。一个浓装艳抹的妇女,在阳台上凭栏而立,一团闪耀的火焰等候着它的飞蛾。
突然,马路上卷起一个旋涡,围绕着一个被车轮碾死的街头流浪儿;那阳台上的妇女,在痛苦的尖叫声中瘫倒,她悲痛欲绝地感受到那坐在世界内心的神龛里的白衣慈母的哀伤。
11我怎能忘怀那石南丛生的荒原上的一幕——一个姑娘独自坐在吉卜赛帐篷前面的草地上,在午后的阴凉处编结发辫。她的小狗冲着她那不停的双手又跳又叫,仿佛她的忙碌毫无价值。她叱责小狗,骂它是“一个讨厌的东西”,又声称她厌倦了它的没完没了的傻气,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她伸出嗔怪的食指,击打着小狗的鼻梁,然而这似乎使得它更加忘乎所以。
她的神情严肃得恐怖可怕,她警告小狗末日即将来临;可是不一会儿,她一把抱起小狗搂在怀里放声地笑着并且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前,任凭她的秀发散落。
12这衣衫褴褛的乡下人,正离开集市蹒跚回家;假如他突然被举升到一个遥远时代的巅峰,人们也许会放下手头的工作,激动地呼喊着朝他奔涌而来。因为他们不会再把他贬斥为一个农夫,相反,会发现他浑身上下充满了神秘和他这个时代的精神。
甚至他的贫困和痛苦,因为摆脱了现实世界那浅薄的羞辱而变得伟大;他篮子里的粗陋的东西,会获得哀婉动人的尊严。
13在晨曦的伴随下,他漫步在一条为一排雪杉遮蔽的道路上;这道路盘山缠岭,宛如爱侣难舍难分。他手里握着新婚的爱妻从他们家乡寄来的第一封信,恳求他回到她的身边,催促他赶快启程。当他漫步的时候,一只无形的纤手抚摩着他,这使他心潮难平;天空中仿佛响起那封信的呼唤:“亲爱的,我亲爱的,我的天空已经满是泪珠!”他惊讶地问自己:“我怎么值得她这样呢?”太阳蓦然间跃出蔚蓝的山冈;四个女郎迈着轻捷的步履,从陌生的海岸走来,她们高声嬉笑,身后紧随着一条吠叫的狗。两个年龄稍长的女郎,看到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怪样子,不由得转过头去,掩藏她们被逗乐的笑颜;而那两个年幼的女郎,则大声地笑着你推我拥,兴高采烈地奔跑而去。
他停下步履,低垂着头;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手中的书信,便展开信笺,再读上一遍。
14这一天来临了,庙宇的神像端放在辉煌的圣辇里,绕着圣城巡行。王后对国王说:“我们去参加喜庆吧。”全家老小都前去顶礼膜拜,只有一人例外,他的工作是收割茅草的茎秆,为王帝的宫殿制作扫帚。侍仆总管怜悯地对他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他低着头说:“这不行。”这个人居住在国王的随从们必须经过的那条道路的边上。当大臣骑着象到达这里时,大臣向他高喊:“和我们一起走吧,去瞧瞧坐在圣辇里的上帝!”“我岂敢仿效帝王的派头去寻找上帝。”这个人说。“你下次怎么会有机会再次谒见乘坐在圣辇里的上帝?”大臣问。“待到上帝亲自来到我门口的时候。”这个人回答。大臣放声笑着说:“傻瓜!说什么‘待到上帝来到你门口的时候!’连一个国王都得屈驾前去拜见呢!”
“除了上帝,还有谁会来探望穷人呢?”这个人说。
15冬天已经过去,白天渐渐地变长;在阳光下,我的狗狂野地和那只为玩赏而豢养的小鹿尽情地嬉戏。赶集的人们聚集在篱笆的边上,喧笑着观赏这一对游戏的伙伴,它们正用完全陌生的言语竭力表达爱慕之情。空气里荡漾着春天的气息,青嫩的绿叶宛若火焰闪烁着蓝光。小鹿那乌黑的眸子里,有一丝光芒在舞蹈,蓦然间她受到惊动,弯下她的颈项察看自己的影子的晃动,或者竖起耳朵谛听风中的细语。在游移不定的微风中,在到处都是沙沙声响和幽幽微光的四月的天空中,春天的消息飘飘而来。它歌唱青春在世间的第一阵楚痛;此时此刻,蓓蕾绽开成第一朵鲜花,爱情把早已熟悉的一切委弃在身后,向前寻觅陌生而新颖的内容。有一天午后,在阿姆莱克树林里,当林荫由于阳光悄悄地拥抱,而变得肃穆甜美的时候,小鹿撒腿飞奔,宛若一颗爱恋着死亡的流星。暮色渐渐地变浓。屋子里灯火通明,繁星闪烁,夜色笼罩着田野,可是小鹿却始终没有返回。我的狗呜咽着跑到我的眼前,他那引人哀怜的眼神在向我发问,似乎在说:“我不明白!”
可是,谁能明白呢?
16我们的巷子弯弯曲曲,仿佛在许多世纪以前,她开始寻求她的目标;她左弯右拐,永远地摆脱不了迷惘。在头上的天空中,在两边的大楼间,悬垂着一条从天空里撕下来的宛如发带的狭窄的间隙:她称之为蓝城妹妹。只有在日中的短暂片刻,她才能看见太阳,她带着疑问谨慎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六月里,阵雨仿佛在用铅笔画出的影线,时常把她的一线天涂成暗色;这小巷变得泥泞滑溜,雨伞互相碰撞;头顶上那水流管的喷口处雨水奔涌而来,溅泼到她的惊愕的路面上,在惊恐之中,她把这一切当作用欢快的戏谑来进行无拘无束的创造。春天的微风,在小巷弯曲的线圈里走入迷途;它跌跌绊绊地碰撞着一个又一个的角落,宛若一个烂醉的流浪汉;它使得浑浊的空气里飘满了纸屑和破布。“这是愚蠢的发泄!难道上帝疯了吗?”小巷愤怒地叫喊。然而,从两侧的屋子里倾泻而来的日常污物——夹杂着鱼鳞、烟灰、剥下的菜皮、腐烂的水果以及死老鼠——却从来没有使她产生疑问:“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她认可自己路面上的每一块石头;但是从石头间的裂缝处,一支青草有时会探出头来,这使得她勃然大怒:“纯真的统一怎么能容忍如此的侵扰?”一天清晨,当两边的屋子在秋日那光辉的触摸下,变得美丽动人时,她低声细语地对自己说:“在这些大楼的背后,有一种无限的奇迹。”
然而,随着时辰的流逝,这儿的家家户户又骚动起来。女仆溜达着从集市返回,她的右手摆动着,左臂挽着一篮子食物;厨房里飘出的油烟味又渐渐地弥漫于空气之中;对我们的小巷来说,这一点又显得清清楚楚;实在的正常的一切完全是由她自己、她的那些屋子以及垃圾堆所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