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缎被单上,有被六,其色为月白、为枣红、为绿、为淡红、为青、为紫,各各相叠。床为木制,雕刻极精,悬白色绣花绉纱帐其上。床架上悬绸袋甚多,内盛香料。惟香味太浓,嗅之几令人病,其后乃惯之。太后又喜麝香,亦时时用之。
铺床约费时十五分钟乃毕。回首见太后方理发也。余乃趋侍太后旁,视太监为之梳之。太后年虽高,其发甚美且长,柔如天鹅绒,黑如鸦羽。太监中分其发为两股,置于耳后,编之成辫,乃挽一髻于顶上。既挽成,以两长针贯其中。后乃盥面。太后性如幼女,苟太监所为,有不如意者,必呶呶不休。有香水十余事,外又有香皂,洗面后,复以软巾擦之,敷以花制之蜜油,继复敷以淡红香粉。
太后梳洗毕,回顾余曰:“以余之老,而梳洗精细若是,尔见之得无非笑?虽然,余性喜修饰,且喜他人之修饰也。余见少女之修饰美者,余心滋悦,盖以是诚足令人年少耳。”余当告太后,谓其态颇类少艾,且甚美。余虽幼,殊不敢与之较。太后喜谀辞,聆是言甚喜。是日晨,余欲探悉太后好恶所在,以此颇觉辛勤云。
此后太后乃引余入一室,并示余珠宝所在。室之三面有架,中积檀木盒甚多,珠宝藏其中焉。盒之上各标黄签,上书所藏之物。室之右偏有盒一行,太后指谓余曰:“此中珠宝,皆余所日用者。得间,尔一一视之,当知其所藏也。此室内约有盒三千具,其外尚多,另储别室。余得暇,亦将云尔。”旋又言曰:“吾甚惜尔不识字也。不者,当以物单与尔,俾尔签注。”余闻言惊甚,果谁谓余不识字者,心颇欲知其人,然又不敢询之太后。遂告太后曰:“余虽非士子,然尝学问,略能写读。苟以物单畀吾,当试习之也。”太后曰:“实奇事,尔至此之第一日,曾有以尔毫不识字告者。惟为何人,余亦忘之矣。”语时乃举目四瞩,吾意太后必知其人,特不欲语吾耳。旋又曰:“午后有暇,当以物单示尔。尔且取架之第一行内,其盒有五,来吾前!”吾如命取之,置案上。太后先开第一盒,中藏极美之牡丹花,为珊瑚与宝玉所制,与真者无二。花瓣系珊瑚,叶则宝玉,以细铜丝连缀成之。太后乃取此花簪于右侧。太后又开一盒,中盛一蝴蝶。此为太后所心裁,以珊瑚及玉缀之成瓣,瓣瓣下端有孔,铜丝穿其中。此外两盒,内藏手钏及戒指甚多,其形各异。有金钏二,上镶明珠。又有两钏,镶以宝玉,金链系其上。链之端亦垂宝玉。其末一盒,则藏珠缨。余从未见有似之者,心甚爱之。太后乃取其中之梅花式者,缨以小珠五,环大珠一,成梅花形。其下系一珠,其下又一梅花,连累而成。甚长。太后悬之于外衣纽扣上。
值是时,有宫眷数人,持外衣数袭。至太后前,俾其自择。太后视之,谓无一可称身者,令持去,另易一他者来。惟以余视之,无不精美,色既鲜艳,刺绣复华丽也。有顷,宫眷复持数袭至,太后乃于其中,选一海青色上绣仙鹤者,衣之。临镜自视者久之。复将所戴之玉蝴蝶取下而言曰:“余于微末处,不厌精详。着此衣而戴玉蝴蝶,其色嫌绿,且恐其损吾衣也。其置此盒中,另将三十五号中藏珠鹤者取来。”余于是复入珠宝房,适得盒之为三十五号者,乃取之置太后前。太后启盒,取一鹤出。鹤全身以珠编成,其体为银,鹤嘴为珊瑚。珠之编扎绝精,不细察之,不能知其体之为银也。工极细,珠之光与形亦完美,太后乃取以戴之。视之果都丽。太后复取一紫色披肩衣外衣上,亦绣仙鹤。至手帕、鞋子所绣者,无非鹤,视之几如鹤人矣。太后着衣方竟,光绪帝至,衣礼服,其制与官吏同,惟无顶翎耳。帝跪太后前而呼之曰:“亲爷爷吉祥!”宫中自帝以次,率以父称太后,其故,盖以太后极愿为男,故命人亦以男呼之。然此仅其特性中之一耳。
余之见帝,其应致敬与否,因未有告余者,余不得而知也。继思多礼,较之缺礼者为佳,行之当无妨。然于太后前,例不得向他人致敬,故拟俟帝或太后外出乃行之。有顷,帝出至厅堂中,余随其后而致礼焉。适太后亦以其时外出。渠目吾,呈异色,一若大不豫者然。然未有所言也。时余颇不自安。继念礼既多矣,此后绝不为之可也。
于是余复入室,见一小太监捧黄盒甚多,置于室之左偏案上。太后取小宝座坐之,此太监乃启其盒,将盒内之黄纸封,一一呈之太后。太后以牙刀揭而读之,此乃各部尚书及各省督抚之封奏也。帝复入室,立于案侧。太后读毕,乃授之帝。时余方立于宝座后,观帝览奏章,一目了然,历时甚速。览竟,一一复纳之盒中。当此时,内外静肃,毫无声息。览奏方竟,太监总管入,跪太后前而告曰:“驾已备矣。太后旋即起立,行至室外,余等随其后。当下台阶时,余则掖其肋而行。太后既登驾,帝与后暨余等从之。如常仪。而太监婢仆等所持各物,一如余第一日所见者。既抵朝堂,余等仍隐于屏风后。而朝仪于是始矣。时余急欲知朝堂之情形,及所行者为何事,奈宫眷等时时不离余之左右也。后幸彼等与吾妹语,余乃潜至屏风之角上。其处有椅,可坐以休息,并得闻太后与诸大臣之言语。妇女性喜窥探,盖诚然矣。
朝堂之上段,以人众语庞,不得悉其为何事也。继由屏风窥之,方见一将军与太后语。语毕,军机入见,庆王为之领袖,与太后论简放事。有一名单,呈太后前,太后乃取名单,口择数人焉。庆王于时,又举数人,奏太后曰:“此数人者,虽未列名单内,然亦应简派,且觉人地之相宜也。”太后曰:“甚善!任尔为之可也。”旋又闻太后谓皇帝曰:“此举当否?”:帝应曰:“是。”于是名军机及尚书退。早朝毕。余等复由屏风出,至太后前。太后谓颇思散步,藉吸新空气焉。时婢仆乃取太后之镜,置于桌上。太后于是取去头饰,仅余一髻矣。余思此颇适。太后又欲易其玉花。一太监授余一盒,余启之,取出精美之珠花数枝于太后前。太后取其一,簪于髻右,并取一玉蜻蜓,簪于髻左。太后谓此种小花,渠爱之甚,去头饰时,恒喜戴之。时吾于侧,悉心而观。忽念太后御下之花,将何以处置之。装花之盒,因不知朝后太后复将易装,并未携来,继念将如之何则可,且不知太后将作何语。思至此窘甚。乃忽有一太监,持盒至,见之大慰,余随置花其中。时皇帝已返宫,太监总管亦不之见。太后登山时,且言且笑,一若世间困难事,以及境内需解决之重要问题,毫不足介之意者。以余所目睹者断之,渠之性质,诚极温和。旋太后又回顾而言曰:“尔且视随余后者,何其多也!”余回首视之,果见诸人曾随太后赴朝堂者,皆一一从其后。
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