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狗盗人休笑,报德酬恩总一般。
莫道优伶甚微贱,须知黄雀会衔环。
古人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又云:“得一知己,可以不恨。”你道“知己”二字,为何看得如此之难?盖人之相知,贵相知心。饮食宴好,酒肉弟兄,俱算不得。惟有一身落魄,举世皆看不上眼,独有一人识拔我于流离困苦之中,不使终身埋没,在施之者一时兴会所至,未必在心,而受之者感激之深,无不铭心刻骨。即平素未尝亲昵,品地相去悬绝,因一点意气相许,后来患难相扶,生死不背,叙其始末,可以使人起敬起慕。今先说一个前代酬知己的故事与看官们听。
昔唐朝开元年间,有一官人,姓吴,名保安,为东川遂州方义尉,虽有长才,屈于下位,常恨世无知己,不能屣其抱负。有同乡郭仲翔,系宰相代国公郭元振的侄儿,其人才兼文武,一生豪侠尚气,不拘绳墨。保安平日钦慕其为人,却从未识面。
一日,南方洞蛮作乱,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领兵进讨,署仲翔为行军判官。将到剑南地方,保安与书一封,遣人驰送仲翔,求他援引,以图树功幕府。仲翔得书,叹曰:“此人素昧平生,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为之出力,宁不负愧乎?”遂向主帅夸奖保安之才,乞征来军中效用。李都督听了,遂行下文贴到遂州,去调取方义尉吴保安为营记。保安奉了李都督文贴,已知是郭仲翔所荐,不胜感激,留妻张氏和那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奔到姚州来就职。
那知李都督初次进兵,杀得蛮兵大败,大军乘势追逐。仲翔谏道:“蛮兵败去,将军之威立矣,宜驻兵在此,遣人先播威德,招使内附,不可深入其地,恐蛮人也有计谋。”李蒙不听,一定要赶尽杀绝。行了数日,绝无一个蛮兵拦阻,自以为如入无人之境了。那知到一地方,只见万山重叠,草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条是去路,李都督方始疑心。正欲退兵,忽然山谷之中,金鼓齐鸣,蛮兵满山遍野而来,唐兵陷于伏中,来路已远,筋疲力倦,如何抵当得住?李都督虽然骁勇,怎当得四面夹攻?手下亲兵看看杀尽,叹道:“悔不听郭判官之言,乃为蠢蛮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刎而死。主将既没,全军尽逃。有逃不脱者,被蛮兵掳去了。其时,郭仲翔亦在掳中。且按下不表。
再说吴保安一到姚州,闻知此信,如青天打个霹雳,又未知仲翔死生下落,不免到处打听。住了月余,有一解粮官从蛮地逃回,带有仲翔书信,寄与吴保安的。保安拆开一看,知仲翔被掳,好生凄惨。你道仲翔为何寄书保安?盖蛮人本无大志,不过贪利掳掠,掠得南人,只图中国财物去赎。这一阵厮杀,掳得南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许他寄信回去,叫他家人以绢匹来赎,价分高下,多者二三百匹,最少也要三四十匹,方准赎回。晓得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匹。仲翔想道:“若要千绢赎身,除非伯父处可办。只是关山迢递,怎得寄个信去?”忽然想着:“吴保安虽末会面,是我知己,前日力荐于李都督为营记,此时多应已到姚州,央他寄信长安,决不负我。”乃写成一书,具述蛮酋索绢取赎之意,望传语伯父早来赎回。保安看了书,即忙整顿行李,向长安进发。
要知姚州到长安有三千余里,东川是顺路,保安竟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谁知扑了一个空,一月前元振意经薨逝,家小都扶柩回去了。斯时,保安大失所望,覆身回到遂州,对妻子张氏放声大哭道:“吾今不得顾家矣”问其缘故。保安将仲翔失陷蛮中,要得一千匹绢取赎,自家无力,必须出外营求,方能赎得。张氏极力劝止。保安道:“吾心已许郭君,不得郭君回业,誓不独生”于是罄家所有,估计来止直绢二百来匹,多将来收拾了,不别妻儿,竟自出去。又怕蛮中不时有信,只在姚州左近打算。
朝驰暮走,不止一日,连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完全了,保安也不以为意。历尽千辛万苦,即一钱一粟也不敢妄费,积为买绢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匹,就寄放在姚州府库,眠里梦里只想着“郭仲翔”三字,连妻子都忘记了。整整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还未足千匹这数。
却说保安之妻张氏同着小儿子住在遂州,初时还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一连几年,不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捱到十年之外,衣食不周,无以存活,只得将几件破家伙变卖盘缠,领了儿子,亲往蠕州寻取丈夫。比到戎州界上,盘费已尽,计无所出,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一位过往的官人。
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授姚州都督,从长安驰驿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听见哭声哀切,又是个妇人孩子,停了车马,问其缘故。张氏哭诉情由。安居深为叹异,乃道:“夫人勿忧。下官忝任姚州都督,一到彼处,差人寻访尊夫便了。”又赠钱十千,备办车辆,差人夫送至姚州普口驿中居住。张氏不胜感谢。正是好人相遇,绝处逢生了。
且说杨安居一到任所,便遣人寻访吴保安下落,相见之际,但见他鹑衣百结,鸠形鹄面,竟如乞丐一般,问了备细,深加敬礼,因向保安道:“为友忘家,古人所难。老夫途中遇见尊夫人同令郎流离道路,已着人送往普口驿舍,足下且往一见。所亏绢数,当为足下图之。”保安叩谢道:“既蒙明公高谊,所少三百匹之数,倘得满足,仆当亲往蛮中赎取吾友,然后与妻孥相见。”说罢,泪如雨下。安居益重其义气,乃于库中支取官绢四百匹相赠,又赠保安全副鞍马。保安拜谢过,便捆了一千一百匹绢赶到蛮界,寻个熟蛮通话,将所余百匹绢尽数把来使费。蛮主晓得绢足千匹,不胜之喜,放还仲翔。
可怜仲翔奄奄将死,寸步难行。蛮子把脚上钉板敲落,仲翔“阿呀”一声,倒地闷绝。你道仲翔为何如此?只因被掳之后,屡次脱逃,蛮主把他两脚钉在木板上,钉头入肉已久,始而滴浓流血,脓血干后,如生成一般,今番放归,重复取出,这疼痛比钉时更加利害,故仲翔登时闷绝,良久方苏。用一皮袋盛了,两个蛮子扛到界口,交保安收领。
这两个朋友到今日方才识面,未暇叙话,各睁眼看了一看,抱头痛哭。仲翔感谢保安,自不必说。保安见仲翔形容憔悴,两脚流血,不能行动,扶他坐在马上,自己步行相随,同到姚州,叩谢杨都督。杨都督一见仲翔,不胜哀怜,教他洗沐过了,将新衣与他更换,又延医生医他两脚,好饮好食,将息不到一月,平复如故。保安才与妻儿相见。
杨都督敬重保安,写书与长安贵游,称他弃家赎友之事,又厚赠资粮,送他往京师补官。保安到了京中,升补嘉州彭山丞口,迎接家小赴任去讫。仲翔留补都督判官。朝廷追念代国公功劳,录用其子侄,安居表妻,仲翔得授尉州录事参军,又升代州户曹参军。父没,回家守制。丧葬已毕,叹道:“吾之余生,皆保安所赐。老亲在堂,未暇图报;今亲没服除,可以报我知己矣。”乃亲到嘉州探望。
那知保安夫妇并没于任,权厝近侧,儿子天祜,就在本县训蒙度日。仲翔一闻此信,披麻执杖,具礼祭奠,伏在地上,号哭欲死。呼天祜为弟,商议归葬。发开土堆,棺木多已烂了,止存枯骨。仲翔见了,益发伤心,痛哭不止,将骨殖逐节用墨表记,装入练囊,贮于竹笼之内,亲自背负而行。天祜虽欲背负,仲翔只是不肯,说:“令先尊边地驰驱,十年劳苦,我即背负终身,尚不能稍酬万一。”遂自嘉州背负数千里,步行到家,重备棺椁,择土安葬,粗麻重孝,与天祜一般。仲翔起服到京,将吴保安为友忘家一段情节奏闻唐主,愿以自己官瞬让与其子天祜。朝廷看妻,深为惊叹,降旨仲翔原官如故,天祜授为岚谷县尉。
此二人面也未曾相识,不过音书传达,遂为知己,生死交情,真是全始全终的了。以视今人受人厚恩,一朝得志,就撇在爪畦国里去的,岂不大相悬绝?后人遣慕其事,为立双义庙,奉祀吴、郭二人,香火至今不绝。
然此等事在士大夫中已经稀少,安能望之末枝贱人?那知此辈之中,也有因知己之感,患难相随,矢志不变的,你道奇也不奇?试听下回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