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眠者同时醒来,是应了某种无声的召唤,还是由于大自然轻柔的抚摸?是星星向大地施展了法术,还是由于分享了大地母亲体内蕴蓄的激情?牧羊人和年迈的庄稼汉,在这一知识领域虽堪称博学,也无法猜出上天催醒万物生灵的目的。只是声称,这样的时刻在两点以前到来。他们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不过,这实在是一件赏心乐事。因为我们只是在梦境里稍受攘扰,诚如那位阔绰气派的蒙田所言:“如此,我们反而更能充分领略睡眠的美妙滋味。”尤其是想起我们已和近处生灵息息相通,远遁喧嚣的尘世,此刻只是听任上天驱策的一只温驯的羔羊,心里便贮满快慰。
我于此刻醒来时,觉得口干舌燥,便一气饮干身边的半罐水,沁人心脾的凉意使我神清气爽。我坐起身,点燃一根烟。头顶上的星斗熠熠生辉。宛如一颗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天幕上,却又没有那种傲睨人世的高贵气质。浩瀚的银河,浮着一匹云烟氤氲的白练;在我周围,黑黝黝的冷杉树梢笔直挺立,纹丝不动。就着白色的驴鞍,我看见拴着绳子的莫代斯丁一圈圈地踱步,听到它缓缓嚼草的声音,除此之外,耳边仅闻石上清溪隐隐传来的流淙,似在喁喁倾吐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愫。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观赏这清虚深邃的夜空的色彩,从松林上方微微泛红的暗灰,直到映衬着颗颗星星的深蓝。我平时戴着一枚银戒指,仿佛是为了使自己外形气质更接近商販。此刻,随着夹在指间的香烟上下抖动,只见戒指周围闪着一圈朦胧的光晕。每吸一口烟,烟火与银光相映生辉,照亮掌心。一时间,它在黑暗笼罩的景物中显得格外耀眼醒目。
阵阵清风不时掠过林间空地,与其说风,毋宁说是荡涤心胸的爽洌气息。我在这宽敞的住处,能整晚享用这源源不绝的清氛。我不无悚悸地想起沙斯拉代的旅馆和人头攒簇的夜总会;想起那些夜游在外,无所顾忌的牧师和学生,想起热浪蒸腾的戏院和空气污浊的旅馆。我难得享受如此恬静旷达、超然于物欲之外的心境。我们从野外弯腰钻入狭小的居室,而屋外世界似乎本来就是一个温馨舒适的栖身之地。每天晚上,在这上天安排的露营地,都有一张铺好的床榻迎候你就寝。我自觉已重新发现了一个虽为村夫莽汉悟及但仍为政治经济学家懵懂不明的真理,或者至少说我已为自己觅得一种新的乐趣。我陶醉在独处的乐趣中,却又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缺憾:但愿在这灿烂的星光下,能有一位伴侣躺在身边,寂无声息,一动不动,就躺在伸手可及之处。世上有一种情谊,比起幽居独处,更能保持心神的宁静。倘能正确领会,便可升华孤淡的心境,使之臻于完美。和一位自己挚爱的女子同宿于露天,实乃最纯真、最自由的生活。
我这样躺着,心中交织着满足与憧憬。这时,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地飘忽而至,我起初以为是远处农场传来的鸡鸣犬吠,可它不绝于耳,逐渐变得清晰可闻,原来是一位过路客沿着谷底小径边走边唱。他的歌算不得优雅动听,但却融入了美好的心声。他亮开嗓门,歌声在山坡上飘荡,震得林中的茂密枝叶飒飒作响。我曾在夜间沉睡的城市里听见行人走过身边,有的边行边唱,记得还有一位大声吹奏管风琴;我也曾听见街上骤然响起辘辘的车声,打破了持续数小时的静谧。当时我醒在床上,车声久久萦绕于耳际。但凡夜游客,无不具有一种浪漫的气质,令我们饶有兴致地猜测他们的行止。眼下,歌者听者同时浸润于浪漫的氛围。一方面,这位夜行客酒意醺然,引吭高歌;另一方面,我躺在睡袋里,在这五六千英尺见方的松林,独自吸着烟斗,仰望星空。
再次醒来时,天上的星星多已消失,惟有坚定护卫黑夜的几颗依然闪烁。远望东方地平线上现出一抹淡淡的晨曦,就像我夜间醒来时看到的银河。白昼将至。我点燃灯,就着微弱的光芒,套上皮靴,系好绑腿,掰碎面包喂了莫代斯丁,水壶灌满溪水,点上酒精灯,煮了些巧克力。黑暗长时间地笼罩着我香甜入梦的林间空地。然而顷刻间,维瓦赖峰顶上空一大片橙色镀上了粼粼金辉。看着妩媚可爱的白昼翩然而至,我心头涌动着庄严与欣喜的思绪。我兴致勃勃地谛听汩汩水声,纵目环顾四周,实指望有什么美丽的景物突然出现在眼前。可是没有。纹丝不动的黑松,宽敞的林中空地,嚼草的驴,一切仍是原样。只有光由晦转明,给万物注入了生机,注入了和畅的气息,也使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欢畅。
我喝下味虽寡淡、但却温热适口的巧克力汁,在林中来回踱步。就在信步闲逛的时候,一阵劲风呼啸而至,恰似早晨大自然的一声长叹。风过之处,附近的树垂下黑色的枝叶,我看见远处崖畔稀稀立着几株松树,树梢沐浴着金色的朝晕,随风起伏荡漾。十分钟后,阳光迅速洒满山坡,驱散斑驳的阴影。天色大亮了。
我连忙收拾行装,准备攀登矗立在眼前的险峰。可脑中冒出的一个念头却令我踌躇难行。其实它不过是个幻觉,可幻觉有时也会萦心系怀,难以摆脫。我依稀觉得,我在绿野仙境受到慷慨、及时的款待。空气鲜澄,溪水清冽,黎明召唤我驻足片刻,欣赏美景,且不说斑斓绚丽的夜空,秀色可餐的幽谷。受到如此盛情的款待,我觉得自己欠下了谁的一笔人情债。于是,我一边走,一边喜滋滋地、同时又有些忍俊不禁地往路边草地上抛撒钱币,直至留足住宿费。我相信这笔钱绝不至于落到哪个家境富裕、脾气乖戾的牲口贩子手里。
①斯蒂文森骑的驴子。
朱建迅译
远处的青山
约.高尔斯华绥
约翰.高尔斯华绥(1867一1933),英国著名作家。著有《福尔赛世家》等作品。一九三二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不仅仅是在这刚刚过去的三月里(但已恍同隔世),在一个充满痛苦的日子一一德国发动它最后一次总攻后的那个星期天,我还登上过这座青山吗?正是那个阳光和煦的美好天气,南坡上的野茴香浓郁扑鼻,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我俯身草上,暖着面颊,一边因为那新的恐怖而寻找安慰,这进攻发生在连续四年的战祸之后,益发显得酷烈出奇。
“但愿这一切快些结束吧!”我自言自语道,“那时我就又能到这里来,到一切我熟悉的可爱的地方来,而不致这么伤神揪心。不致随着我的表针的每下嘀嗒,就又有一批生灵惨遭涂炭。啊,但愿我又能一一难道这事便永无完结了吗?”
现在总算有了完结,于是我又一次登上了这座青山,头顶上沐浴着十二月的阳光,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这时心头不再感到痉挛。身上也不再有毒氛侵袭。和平了!仍然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再不用过度紧张地去谛听那永无休止的隆隆炮火,或去观看那倒毙的人们、张裂的伤口与死亡。和平了,真的和平了!战争持续了这么长久,我们不少人似乎已经忘记了一九一四年八月战争全面爆发之初的那种盛怒与惊愕之感。但是我却没有,而且永远不会。
在我们一些人中一一我以为实际在相当多的人中,只不过他们表达不出罢了一一这场战争主要会给他们留下了这种感觉:“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是自然,是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远处的青山!”①关于忒俄克里托斯②的诗篇,关于圣弗兰西斯③的高风,在当今的各个国家里,正如东风里草上的露珠那样,早巳渺不可见。即或过去我们的想法不同,现在我们的幻想也已破灭。不过和平终归已经到来,那些新近被屠杀掉的人们的幽魂总不致再随着我们的呼吸而充塞在我们的胸臆。
和平之感在我们思想上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和愈益与幸福相连。此刻我已能在这座青山之上为自己还能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而赞美造物。我能在这温暖阳光的覆盖之下安然睡去,而不会醒后又是过去的那种恹恹欲绝。我甚至能心情欢快地去做梦,不致醒后好梦打破,而且即使做了噩梦,睁开眼睛后也就一切消失。我可以抬头仰望那碧蓝的晴空而不会突然瞥见那里拖曳着一长串狰狞可怖的幻象,或者人对人所干出的种种伤天害理的惨景。我终于能够一动不动地凝視着晴空,那么澄澈而蔚蓝,而不会时刻受着悲愁的拘牵,或者俯视那光滟的远海,而不致担心波面上再会浮起屠杀的血污。
天空中各种禽鸟的飞翔,海鸥、白嘴鸭以及那往来徘徊于白垩坑边的棕色小东西对我来说都是欣慰,它们是那样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一只画眉正鸣啭在黑莓丛中,那里叶间还晨露未干。轻如蝉翼的新月依然隐浮在天际;远方不时传来熟悉的声籁;而阳光正暖着我的脸颊。这一切都是那么愉快。这里见不到凶猛可怕的苍鹰飞扑而下,把那快乐的小鸟攫去;这里不再有歉仄不安的良心把我从这逸乐之中唤走。到处都是无限欢欣,完美无瑕。这时张目四望.不管你看看眼前的蜗牛甲壳,雕镂刻画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话里小精灵头上的细角,而且角端作蔷薇色;还是俯瞰从此处至海上的一带平芜,它浮游于午后阳光的微笑之下,几乎活了起来,这里没有树篱,一片空旷,但有许多炯炯有神的树木,还有那银白的海鸥,翱翔在色如蘑菇的耕地或青葱翠绿的田野之间;不管你凝视的是这株小小的粉红雏菊,而且慨叹它的生不适时,还是注目那棕红灰褐的满谷林木,上面乳白色的流云低低悬垂,暗影浮动一一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是只有大自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而且那观赏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闲的时候,才能见得到的。
在这座青山之上,我对战争与和平的区别也认识得比往常更加透彻。在我们的一般生活当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一一我们并没有领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战争的外衣与装备还笼罩着我们,报纸杂志上还充溢着敌意仇恨;但是在精神情绪上我们确已感到了巨大差別,那久病之后逐渐死去还是逐渐恢复的巨大差别。
据说,此次战争爆发之初,曾有一位艺术家杜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家中和花园里面,不订报纸,不会宾客,耳不闻杀伐之声,
目不睹战争之形,每日惟以作画赏花自娱一一只不知他这样继续了多久。难道他这样做法便是聪明,还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那些不知躲避的人更加厉害?难道一个人连自己头顶上的苍穹也能躲得开吗?连自己同类的普遍灾难也能无动于衷吗?
整个世界的逐渐恢复一一生命这株伟大花朵的慢慢重放一一在人的感觉与印象上的确是再美不过的事了。我把手掌狠狠地压在草叶上面,然后把手拿开,再看那草叶慢慢直了过来,脱去它的损伤。我们自己的情形也正是如此,而且永远如此。战争的创伤已深深侵入我们的身心,正如严霜侵入土地那样。在为了杀人流血这桩事情而在战斗、护理、宣传、文字、工事,以及计数不清的各个方面而竭尽努力的人们当中,很少人是出于对战争的真正热忱才去做的。但是,说来奇怪,这四年来写得最优美的一篇诗歌,亦即朱利安.克伦菲尔④的《投入战斗!》竟是纵情讴歌战争之作!但是如果我们能把自那第一声战斗号角之后一切男女对战争所发出的深切诅咒全部聚集起来,那些哀歌之多恐怕连笼罩地面的高空也盛装不下。
然而那美与仁爱所在的“青山”离开我们还很遥远。什么时候它会更近一些?人们甚至在我所偃卧的这座青山也打过仗。根据在这里白垩与草地上的工事的痕迹,这里还曾宿过士兵。白昼与夜晚的美好,云雀的欢歌,香花与芳草,健美的欢畅,空气的澄鲜,星辰的庄严,阳光的和煦,还有那轻歌与曼舞,淳朴的友情,这一切都是人们渴求不餍的。但是我们却偏偏要去追逐那浊流一般的命运。所以,战争能永远终止吗?……
这是四年零四个月以来我再没有领略过的快乐,现在我躺在草上,听任思想自由飞翔,那安详如海面上轻轻袭来的和风,那幸福如这座青山上的晴光。
①出自古希腊诗人忒俄克里托斯之作。
②古希腊诗人(前310?一前245?)。
③意大利高僧。
④英国第一次欧战期间著名诗人,与查理.索莱、罗伯特.尼古拉斯、吉尔伯特.弗兰考等人同为一时之隽,他们起初多是吉卜林的模仿者,对欧战颇多讴歌之作,继而又对之充满绝望.在战争这个问题上表现了十足的矛盾心理与糊涂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