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岩译
鸟啼
戴.赫.劳伦斯
戴.赫.劳伦斯(1885—1930),英国小说家、诗人、散文家。主要作品有《儿子与情人》、《恋爱中的女人》等。
严寒持续了好几个星期,鸟儿很快地死去了。田间灌木篱下每一个地方,横陈着田凫、椋鸟、画眉、鸫和数不清的腐鸟的血衣,鸟儿的肉已被隐秘的老饕吃净了。
尔后,突然间,一个清晨,变化出现了。风刮到了南方,海上飘来了温暖和慰藉。午后,太阳露出了几星光亮,鸽子开始不问断地缓慢而笨拙地咕咕叫。鸽子叫着,尽管带着劳作的声息,却仍像在受着冬天的日浴。不仅如此,整个下午,它们都继续着这种声音,在平和的天空下,在冰霜从路面上完全融化之前。晚上,风柔顺地吹着,但仍有零落的霜聚集在坚硬的土地上。之后是黄昏的日暮,从河床的蔷薇棘丛中,开始传出野鸟微弱的啼鸣。
这在严寒的静穆之后,令人惊慌,甚至使人骇异了。当大地还散布着厚厚的一层支离的鸟尸之时,它们怎么会突然歌唱起来?从夜色中浮起的隐约而清越的声音,使人的灵魂骤变,几乎充满了恐惧。当大地仍在束缚中时,那小小的清越之声怎么能在这样柔弱的空气中,这么流畅地呼吸复苏呢?但鸟儿却继续着它们的啼鸣,虽然含糊,若断若续,却把明快而萌发的声音之线抛入了苍穹。
几乎是一种痛苦,这么快发现了新的世界。万物已死。让万物永生!但是鸟儿甚至略去了这宣言的第一句话,它们啼叫的只是微弱的、盲目的、丰美的生活!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冬天离去了。一个新的春天的世界。田地间响起斑鸠的叫声。但它的肉体却在这突然的变幻中萎缩了。诚然,这叫声还显得匆促,泥土仍冻着,地上仍零散着鸟翼的残骸!但我们无可选择。在不能进入的荆棘丛底,每一个夜晚以及每一个清晨,都会闪动出一声鸟儿的啼鸣。
它从哪儿来呀,那歌声?在这么长的严酷之后,它们怎么会这么快复生?但它活泼,像井源、像泉源,从那里,春天慢慢滴落又喷涌而出。新生活在它们喉中凝练成悦耳的声音。它开辟了银色的通道,为着新鲜的夏日,一路潺潺而行。
所有的日子里,
当大地受窒,受扼,冬天抑制一切时,深埋着的春天的微型机一片寂默。他们只等着旧秩序沉重的阻碍退去,在冰消雪化时降服,然后就是他们了,顷刻间现出银光闪烁的王国。在毁灭一切的冬天巨浪之下,伏着的是宝贵的百花吐艳的潜力。有一天,黑色的浪潮定会精力耗尽,缓缓后移。番红花就会突然间显现,在后方胜利地摇曳,于是我们知道。规律变了,这是一个新的朝代,喊出了一个崭新的生活!生活!
不必再注视那些暴露四野的破碎的鸟尸,也无须再回忆严寒中沉闷的响雷,以及重压在我们身上的酷冷。不管我们情愿与否,那一切是统统过去了,选择不由我们。如果情愿,寒冷和消极还要在心中再驻留一刻,但冬天走开了,不管怎样,日落时我们的心会放出歌声。
即使当我们凝注那些散落遍地、尸身不整的鸟儿腐烂而可怕的景象,屋外也会飘来一阵鸽子的咕咕声,灌木丛中出现了微弱的啼鸣,变幻成幽微的光。无论如何,我们站着、端详着那些破碎不堪的毁灭了的生命,我们是在注视着冬天疲倦而残缺不全的队伍从眼前撤退.我们耳中充塞的,是新生的造物清明而生动的号音,那造物从身后追赶上来,我们听到了鸽子发出的轻柔而欢快的隆隆鼓声。
或许我们不能选择世界。我们不能为自己做任何选择。我们用眼睛跟随极端的严冬那沾满血迹的骇人的行列,直到它走过去。我们不能抑制春天。我们不能使鸟儿悄然,不能阻止大野鸽的沸腾。我们不能滞留美好世界中丰饶的创造,不让它们聚集,不许它们取代我们自己。无论我们情愿与否,月桂树就要飘出花香,绵羊就要站立舞蹈,白屈菜就要遍地闪烁,那就是新的天堂和新的大地。
它就在我们中间,又不将我们包容。那些强者或许要跟随冬天的行列从大地上隐遁。但我们一些人,我们是毫无选择的,春天来到我们中间,银色的泉流在心底奔涌,那是喜悅,我们禁不住。在这一时刻,我们将这喜悅接受了!变化的初日,啼唱起一首不凡又短暂的颂歌,一个在不觉中与自己争论的片断。这是极度的苦难所禁不住的,是无数残损的死亡所禁不住的。
这样一个漫长、漫长的冬天,冰霜昨天才裂开。但看上去,我们已把它全然忘记了。它奇异地远离了,像远去的黑暗。不真实,像深夜的梦。新世界的光芒摇曳在心中,跃动在身边。我们知道过去的是冬天,漫长、可怖。我们知道大地被窒息、被残害,我们知道生命的肉体被撕裂,又零落遍地。但这些追忆来的知识是什么?那是不关我们的,那是不关我们现在如何的。我们是什么,什么看上去是我们时常的样子,正是这纯粹的造物胎动时美好而透明的原形。所有的毀害和撕裂,啊,是的,过去曾降在我们身上,曾团团围住我们。它像高空中的一阵风暴,一阵浓雾,或一阵倾盆大雨。它缠在我们周身,像蝙蝠绕进我们的头发,逼得我们发疯。但它永远不是我们最深处真正的自我。内心中,我们是分裂的;我们是这样,就是这样银色晶莹的泉流,先前是安静的,此时却跌宕而起,注入盛开的花朵。
生命和死亡全不相容,多奇怪。死时,生便不存在。皆是死亡,一场势不可挡的洪水。继而,一股新的浪头涌起,便全是生命,便是银色的极乐的源泉。非此即彼。我们是为着生的,或是为着死的,非此即彼。在本质上绝不可能兼得。
死亡攫住了我们,一切残断,转入黑暗。生命复生,我们便变成水溪下微弱但美丽的喷泉,朝向鲜花奔去,一切和一切均不能两立。这周身银色斑点、炽烈而可爱的画眉,在荆棘丛中平静地发出它第一声啼鸣。怎能把它和那些在树丛外血肉模糊、羽毛纷乱的画眉残骸联系在一起呢?没有联系的。说到此,便不能言及彼。当此是时,彼便不是。在死亡的王国里,不会有清越的歌声。但有生,便不会有死。除去银色的愉悦,没有任何死亡能美化另外的世界。
黑鸟不能停止它的歌唱,鸽子也一样。他全身心地投入了,尽管他的同类昨天才被全部毁灭。他不能哀伤,不能静默,不能追随死亡。死不是他的,因为生要他留住。死去的,应该埋葬了他们的死。生命现在占据了他,摇荡他到新的天堂,新的昊天,在那里,他要禁不住放声高唱,像是从来就这般炽烈。既然他此时是被完全抛入了新生活,那么那些没有越过生死界限的,它们的过去又有什么呢?
从他的歌声,听得见这场变迁的第一阵爆发和变化无常。从死亡的控制下向新生命迁移,按它奇异的轮回,仍是死亡向死亡的迁移,令人惶惑的抗争。但只需一秒钟,画这样的弧线,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从死亡的钳制到新生的解放。在这一瞬间,他是疑惑的王国,在新创造之中唱歌。
鸟儿没有退缩。他不沉湎于他的死,和已死的同类。没有死亡,已死的早已埋葬了他们的死。他被抛入两个世界的隙罅中,虽然惊恐,却还是高举起翅膀,发现自己充满了生命的欲望。
我们被举起,被丢入崭新的开始。在心底,泉源在涌动,激励着我们前行。谁能阻挠到来的生命冲动呢?它从陌生地来,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应该小心越过那从天堂吹来的恍惚的、清新的风,巡视,就像做着从死到生无理性迁徙的鸟儿一样。
于晓丹译
我赞美这大自然……
阿.德.缪塞
阿尔弗雷德.德.缪塞(1810一1857),法国诗人。主要作品有长诗《罗拉》等。
我赞美这如此平静的大自然;我看见那些星星从被破坏的天体上悄悄地落下。世人啊,在这如此坠入永恒的黑夜,彼此再也不记得的无尽的星球中间,你们想起谁呢?
你们说,这世界多么小?在这么多太阳中间,这照亮世界的太阳是多么不起眼的沙粒!而我,我对你们说:宇宙是多么小!这犹如缀满金线的破衣服一般被抛入宇宙一角的微不足道的一群旋转不止的星星与太阳.在空际是多么渺小的沙粒!你们竟认为你们的世界有个上帝,你们竟从你们的污泥中寻找最虔诚的信徒,你们从你们不可感知的模子上获得他,你们又把他变成一个与你们相似的上帝,你们到底是谁呀?你们由于他才有了善与恶、重力与迎力,你们到底是谁呀?
那里,在无限的黑夜的另一角,在离你们几十亿里的地方,某个生存在别种统治下的小世界的人们同样在某盏摇曳的灯下激动不已.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善也没有恶,没有重也没有力;他们有别样的感觉;他们通过不同于你们呆滞的目光与颤抖的双手的方法抓住他们周围的一切。这里,那里,到处,宇宙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巧妙的手段,这些手段全都存在于无限中,全都像你们一样有一次或两次来生的生活必需品。可能做到的一切都做到了:与物质相结合的所有生活方式都从混沌中解脱出来;假如促使它们产生的上帝某个早晨在上面吹气的话,他只会注意虚无,以便促使同样数目的创造从虚无中出现与再现。张秋红
译
一个树木的家庭
朱.列那尔
朱尔.列那尔(l864一l910),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胡萝卜须》、《海蟑螂》等。
我是在穿过了一片被阳光烤炙的平原之后遇见他们的。
他们不喜欢声音,没有住到路边。他们居住在未开垦的田野,靠着一泓只有鸟儿才知道的清泉。
从远处望去,树林似乎是不能进入的。但当我靠近,树干和树干渐渐松开。他们谨慎地欢迎我。我可以休息、乘凉,但我猜测,他们正监视着我,并不放心。
他们生活在家庭里,年纪最大的住在中间,而那些小家伙,有些还刚刚长出第一批叶子,则差不多遍地皆是,从不分离。
他们的死亡是缓慢的,他们让死去的树也站立着,直至朽落而变成尘埃。
他们用长长的枝条相互抚摸,像盲人凭此确信他们全都在那里,如果风气喘吁吁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他们的手臂就愤怒挥动。但是,在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争吵。他们只是和睦地低语。
我感到这才应是我真正的家。我很快会忘掉另一个家的。这些树木会逐渐逐渐接纳我,而为了配受这个光荣,我学习应该懂得的事情:
我已经懂得监视流云。
我也已懂得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且,我几乎学会了沉默。
苏应元译
沙漠
安.纪德
安德烈.纪德(1869一l951),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人间的食粮》、《伪币制造者》等。一九四七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啊!多少次黎明即起,面向霞光万道、比光轮还明灿的东方一一多少次走到绿洲的边缘,那里的最后几棵棕榈枯萎了,再也战胜不了沙漠一一多少次啊,我把自己的欲望伸向你,沐浴在阳光中的酷热的大漠,正如俯向这无比强烈的耀眼的光源……何等激动的瞻仰、何等强烈的爱恋,才能战胜这沙漠的灼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