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花沉思,想起那次夏山早行的时候。山间早晨雾气冷,单衣更感肌肤寒。路越走越窄。山上松椎繁茂,山下细竹丛生。披草而行,满山露水尽沾裳。微风过后,送来一阵幽香。定睛细看,一枝山百合杂在细竹丛中开放。膛着齐膝的露水将它攀折。花朵如一只白玉杯,杯中夜露顿时倾注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裳。亲手折花,清香盈袖。
对花沉思,想起那高洁的仙女的面影。清香熏德,永葆洁白之色。生在荒草离离的浮世,而不杂于浮世。她虽然悲天悯人,泪滴凝露,面对忧愁,但时常仰望天日,双目充满希望的微笑。它生在无人知晓的山中,独自荣枯,无以为憾。在山则花开于山,移园则香熏于园。盛开时不矜夸,衰谢时不悔恨。清雅过世,归于永恒的春天。这天使的清秀的面影,不正是白百合的精神所在吗?
案头一瓶百合。我每对之,则感到神游于清绝幽胜之境。每有邪思杂念,看到此花则面红耳赤。啊,百合啊,两千年前,你开在犹太人的土地上。你在人的眼里,是永远传递真理信息的象征。百合啊,你开在一个陌生国家的园圃里。百合啊,愿你将清香一半分赠予我吧。
①森川许六(l656一l715),江户中期俳句诗人。“蕉门十哲”之一。他还长于画技.著有《韵塞》、《篇突》、《风俗文选》等书。
陈德文译
自然与人
汤川秀树
汤川秀树(1907—1981),日本理论物理学家。著述甚丰。一九四九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自然创造了曲线,人创造了直线。我坐在车里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头脑中突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话。远近丘陵的轮廓,草木的枝枝叶叶,都是无数条线条、无数个面交织在一起,其中没有一条笔直的线和一个平坦的面。与此相反,田园用直线划分,而散落其间的房屋的屋顶、墙壁都基本呈直线和平面。
自然界为什么只用曲线来表现?其理由很简单,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偶然出现的直线概率,要比其他一般出现的曲线概串无限小。那么人类为什么选择直线呢?从遵循最简单的规则的意义来说,这是最便于使用的方法。
自然创造的人类的肉体本身,也是由复杂微妙的曲线构成的。但人类的精神在探求自然深处的奧秘时,反而在曲线的外貌中发现了潜藏的直线骨骼。实际上,迄今为止人类发现的自然法则,在某种意义上说几乎都是直线的。但是,倘若继续探索,也许会发现并非直线的自然的神髓。
这个问题,可能更应该是理论物理学今后的课题吧?
陈喜儒译
风景开眼
东山魁夷
东山魁夷(1908—1999),日本画家、散文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听泉》、《与风景对话》等。
迄今我旅行的次数多得不计其数。今后仍要旅行。对我来说,所谓旅行意味着什么呢?也许是想通过将孤独的自我置于大自然中,让它在思想上获得解放、净化,变得活跃起来,找出大自然变化中显现的生之证明吧。
究竟什么叫生呢?偶然来到这世上的我,不久又将要离开,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理应没有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常住之家。轮回、无常才是生之证明。
我不是按照我的意志的驱使才生活,也将不是按照我的意志的驱使才死亡。如今生命似乎也不是明确地依据意志的驱动而存在着。所以,绘画这项工作也……
我想说什么呢?我觉得尽力诚实的生活是可贵的,只有这样才是我惟一的生活意义。尽管如此,这是以上述认识作为前提的。
我被动地生活着。如同野草,也如同路旁的小石。我认为在生存的宿命中要尽力求生。尽力求生是艰难的。但是,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仿佛多少得到了解救。
我的生活方式不算富有锐气。由于天生的性格,我经历了许多的挫折和苦恼,好容易才走过来的。从幼年到青年,我一直拖着病弱之躯。自懂事起,我就看到双亲那爱憎的样子,也看到人间的宿命和善恶的德行。我有着不愿被人察觉的心灵隐秘,经过心理成熟期的剧烈动荡、兄弟的早逝、父业的破产、艺术上长期的艰苦探索,以及战争的悲惨。
就我的情况而言,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按照自己的方法来捕捉生命的辉光。我所以没有倒下,好歹经受得起各种痛苦的考验,与其说是由于意志的坚强或与之相应的努力这样的积极因素,不如说是因为我对一切的存在持肯定的态度,不知不觉间成为我的精神生活的根基。少年时代的我,有一个时期是怀疑一切的,也曾对一切的存在抱有一种无法忍受的不信任感,但是,某种绝望却在我心中扎下了根,成为我的支柱。
一段时期,一年中的大半时间里,我都是站在渺无人影的高原上,静静地凝望着,感受着天空的色彩、山峦的姿态和草木的气息。那是在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我尚未结婚时,借住在一家幼儿园里的事。在称作八岳美丽森林的高原一隅,我忽然发现了令人喜爱的风景,一年之中我就十数次地来到了同一地点,抱着莫大的兴趣,眺望着我似曾见过的一草一木随季节而变化的千姿百态。
冬天理应早已逝去,可高原的春天却姗姗来迟。寒风席卷而来,赤岳和权现岳一派白色的庄严,惟有落叶松林萌发了仅有的黃褐色。处处都残留着积雪的高原,仿佛被压碎了似的。去年的芒草细细地挺立其间,真不可思议。经历了深雪和劲风的冬季,连一些坚固的枞树枝丫都被打折了,为什么这些细小的草茎却能继续挺立呢?
春天来临,短时间里花草林木都开始抽绿了。红色、黄色、靛白色、嫩绿色、银色、金色,构成绚丽的交响乐。牛虻在挂着素色花的小梨树下,吱吱地合奏着弦乐。黄莺、布谷鸟在高、低音二重唱。还有杜鹃花、荷花的华丽,吊钟花的可爱,野蔷薇的雅致。
云雾流动,雨点飘洒。夏日灿烂,放牧在热气腾升的草原上的骏马,背上闪闪生光。骤雨、猛烈的雷鸣,还有飞挂在万里晴空的牧场高原上空的艳丽彩虹。
刺儿菜的茎伸展了。山萝卜的花绽开了。天空一片蔚蓝,晴朗得一尘不染,天上流动着透明的薄云。落叶松呈黄褐色,白桦呈光灿灿的黄色,这时芒草穗白花花地随风播曳。
天空笼罩着厚厚的灰色云层,开始降雪了。大地铺上了深深的雪,看上去枞树是黑黝黝的,雪地上斑驳地留下了点点鸟和兔的足迹。落叶松在寒冷中不时颤动着,把雪花抖落了下来,恍如播撒着白色的粉末。
不久,又是春回大地。却说那芒草一一下雪的时候,雪花从它的下方渐渐堆积起来,它依然挺立不倒,最后被完全掩埋在雪中。雪融化了,它探出头来,就这样留存在春天里了。我被它这种尽管柔弱,却不违抗命运而经得起磨难的形象所深深感动。
那时节,为什么我的作品没有这种生机呢?我自觉要与大自然的心无间地融合,不仅是表面的观察,而且要达到相当深的地步。可是,我却不能把我所感受到的东西朴实而深情地描画出来。难道是表现技巧拙劣吗?不!这里存在着比这更重要的问題。
战争快要结束时,我被征入伍,加入千叶县的柏地方连队,翌日马上被调到熊本。在那里天天被迫进行携带炸药向坦克作肉搏攻击的演习。一天,我们去清理市街的废墟。我风尘仆仆地奔走着,脚下是散乱一地的烧塌的屋瓦,飞扬的尘土。将这一伙身穿又脏又破的衬衫的人称之为军队,他们的模样也未免太凄惨了。
这是我登上熊本城天守阁遗迹的事了。我带着迷醉似的心情奔跑着。应该说,这是灵魂被震撼了的人的陶醉吧。方才我终于看到了光辉的生命的姿影……
从熊本城眺望,可以看见肥后平原和丘陵的彼方,远处的阿苏朦朦胧胧地展现一派广袤的景致。虽然风景雄伟,但对于经常旅行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稀奇。为什么今天我竟感动得几乎要落泪呢?为什么天空竟是那么遥远而清澄,层峦叠蟑充满着深沉的威严气势,绿色的平原闪烁着熠熠辉光,森林呈现出一派深邃的景象呢?迄今为止我一直在旅行,但可曾见过这般美的风景吗?一定是把它当做平凡的风景视而不见了吧。为什么没有把它画下来呢?如今岂止没有绘画的愿望,甚至也没有生存的希望一一欣喜和悔恨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之所以看到了风景的闪光,是因为我心中已经没有绘画的愿望,也没有生存的希望;是因为我的心变得无比纯净了。我明白地意识到死亡将至时,生的姿影无疑强烈地映现在我的心间。
从内心对大自然感到亲切、理应捕捉到其生命感的我,一旦创作起来,却囿于题材的物异性和构图、色彩及技法的新颖性了,所以就缺乏最重要的、质朴而根本的、令人感动的东西,以及对生命紧紧的把握,不是吗?
我创作时,心中总有这样一种愿望,即希望该作品在展览会上获得好成绩。由于家中有生意失败了的年迈的父亲、长期患病的母亲和弟弟,我的经济负担也很沉重,不得不想引起人们的注目,有朝一日出入头地。友人相继成为画坛的宠儿,成为流行的作家,惟独我不及人家。我有些焦灼,但还是以迟缓的步伐向前迈着。在这种状态下,心灵怎么可能变得纯粹呢?
虽然我不是当即就理智地思考了当时的心境,但我倒是这样告诫自己的:万一还有机会提笔作画一一恐怕这种机会不会再来一一我将会以现在的心情来表达这种感动。
我汗流浃背,浑身尘埃,走在熊本市的废墟上。我的心被这股思绪纠缠住了。
如今回想起来,我所以走风景画家的道路,可以说是逐渐被逼出来、被磨炼出来的.人生的旅途会有好多歧路。中学毕业时我下决心当画家,而且选择了当日本画家的道路,这是一条莫大的歧路。战后,我走风景画家的道路,也是一条歧路。我不能不认为这两次选择与其说是按照我自己意志的驱使,莫如说是一种更加巨大的外在力量在驱动着我。的确,说我生活着,不如说我被动地生活着,可以说,就是这种外在力量使我成为日本画家,成为风景画家的。应该将这种力量叫做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唐月梅译
大地的忠诚
哈.台.丁
哈利勒.台吉.丁(1906一),黎巴嫩文学家、政治家,被认为是现代阿拉伯短篇小说的先驱之一。主要著作有《来自现实生活的七个故事》、《死刑》、《平凡者之念》等。
大地非同于其他事物,它不虚伪骗人,不出尔反尔。
天空可能会撒谎,于是便不下雨;风会一反常态,于是把大树连根拔起,吹起沙子迷住人的眼睛,使一切荡然无存;大海会背弃它与水手们的契约,宁静的海面顿时涛涌如山。那浪涛就是寿衣,那汪洋便是坟墓,温柔的海滩就像泛着白沫的双唇,吐着腐烂的尸骨。
小溪会骗人,于是渗入地下;泉水会骗人,于是便干枯;树枝会骗人,于是拒发新叶;花儿会骗人,于是便不芳香四溢,不果实累累。
太阳会骗人,于是隐而不见;月亮会骗人,于是不玉盘东升;星星会骗人,便坠落不现。
玫瑰会背叛,捧出的是荆棘利刺,而不再是艳丽与芳香。
而大地,只有大地,才始终如一,永不欺骗,永不撒谎,永不背信弃义。
你栖身的房屋可能会倾倒,会劈头盖脸塌下来。
你吃下的那口食物里也许有致命的毒药。
你穿着的衣服也许会令你窒息,你脚蹬的鞋子也许会带你走向深渊,拥着你的床铺也许会变为你的坟墓。
你真诚相待的朋友也许会变心疏远你;你曾真心相爱的人也许会把你遗忘。
至于大地,独有大地,才最忠诚老实,既不会遗忘,也不会背叛。
看看死亡和时间吧,无论何物、何人都无法拒绝它们的光临,而大地则不然。
每当一代人被死亡席卷,或被时间所遗忘,我们便站在大地上说:“这儿曾站过一位帝王,这儿曾走过汉尼拔的大军,那儿曾是征服者之路。”
我们站在大地之上,我们请大地作证。大地在笑,在回忆,在作证。
啊,大地!也许你的最伟大之处是,我们在你的内部挖得越深,你所赠予的财宝、宝藏和奉献就越多。你与人是多么的不同啊!也许你最壮丽的景色就是你表面上的残垣断壁,烈焰熊熊吞噬着一切,是遍地的死者和伤者。你保持着自己的庄严,嘲笑着所有的一切,你张开双臂拥抱所有落下的和倒下的,你容纳所有的事,所有的人。
难道不奇怪吗,在你表面上爆炸的炮弹能使所有的一切事物死亡,但如果它在你身上划上疤痕,你的体内就会爆发出新的生命!
大地啊!你不愧是我们的母亲!
蒋传瑛周烈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