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月渡淮,饮古人所,有客目摄之。酒半,牵之入旁舍劳问,则故靖南将军有俶也;具言保定死,武宁已殉节,而己以亡军幸免,将要赴彭城。值山阳令朱禹锡闻先生至,款之;而吏部郎张新标有名园,中秋夜,会客数十人,伎乐合作。先生倚醉,扣盘赋”明河篇“,凡六百余言。及旦,传写殆遍。施愚山参议还自京师,见之惊曰:‘此必吾友毛生者也’!于是之齐,之楚,之郑、卫、梁、宋,作”续哀江南赋“万余言。尝登嵩山,越数峰,远望凄怆,不能上;曰:‘吾力衰矣!伤哉!贫且多难,芒芒者安归乎’?乃复之禹州,寓故怀庆王邸之白云楼;作”白云楼歌“。未匝月,都下伎馆酒楼竞传唱,仇者侦知之;去之嵩山,匿道士土室中。苦无书,夜起旁徨,假寝而泣;梦有告之者曰:‘盍之嵩阳问之’!逾月,过嵩阳庙市无书,惟高笠僧贻书一帙,则古也。先生忆梦心动,叩所自来;曰:‘吾辽人也;天启末,全家死于兵,遂祝发窜海滨。少受学义州贺凌台先生;凌台为贺黄门钦之孙,讲学医巫闾,以”大学“古本授予曰:”古学之失传,由不知本也。“大学”不云: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乎?本该体用而统心意及家、国、天下。必正心、诚意而学,乃有体;必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学,乃有用。北宋祖陈博之学,讲性命而略事为,则专内遗外,不知有身;南宋宗程颐之学,就事物以求心性,则登枝逐流,并不知有本。夫格物者洁量本末,本诸身也;致知者审度先后,以身先之也。“中庸”以诚意为诚身,“孟子”以存心为养其大体:是正心、诚意,无非身也’。先生受学,心契之。已而应湖西施参议之招,设讲鹭洲书院。楚人杨洪才耻庵来讲姚江之学,使君雅不善姚江,谓不宜舍事物、求心性;耻庵不之辨。会午食,使君曰:‘不迁怒,实难。吾昨责官庖以阙供也,今又责之,直迁怒矣;宜何以治之’?耻庵乃举手肃四座曰:‘若此者,可仍求之事物否’?时四座阗然。先生大悟,即下拜曰:‘受教矣’!归而惺然坐,通夜不寝。逾年,客崇仁、又客淮西,留三年。淮人有知小毛生者,先生曰:‘吾非小毛生,乃毛牲也’。是时赦屡下,先生祸已解。
康熙十七年,诏举博学鸿儒;先生入都,冯文毅溥辟馆相待,而李文定天馥留先生主其家。时应召者骈集,冯公大会城东万柳堂,先生援笔作“万柳堂赋”,推座客第一。及试,圣祖方幸霸州,携诸卷亲览;翼日,下三相国公阅。上忽问曰:‘娲皇补天事,信乎’?盖先生卷中用此语也。众未对,冯公奏:‘“淮南子”有之’。上曰:‘徙记事邪,则“楚词”、“列子”早及之;何止“淮南”!第未知传信何如耳’?冯公复奏:‘赋主铺张古籍,宜可用’!于是先生列上卷,授检讨;纂修“明史”,阄题得宏、正两朝“纪传”,具草二百余篇。时圣祖精韵学,剖晰精严。关中李检讨因笃与吴门顾处士炎武竭终身之力讲音韵,然卒狃于陆氏切韵二百八部之说;先生诎之。尝与检讨饮文定宅,论韵不合;李公曰:‘吾少读箕子“麦秀歌”,恶其无韵;故凡遇论韵者,吾必曰:“能押是则言敢请”’。检讨未即对,先生曰:‘“禾黍油油”者,尤也;“不与我好”,则萧、肴、豪,尤之通也。语未竟,李公抚掌曰:’有是哉!经之无所不备也。然则仍旧贯而已矣‘。议遂定。先生寻乞病归。越三年,圣祖南巡,谒禹陵;先生迎驾西陵渡。上遥见先生,遣侍卫劳问。比还送驾,上驻马问所苦,复劳之去。及三巡江、淅,先生谒行在,年老矣;命起立勿跪,且赐御书一幅。时皇太子随驾,亦赐书屏、联各一。其蒙恩遇如此。
先生尝痛“易”学未明,太史占筮见之“大传”及“春秋传”者并失传。而仲兄有“五易”之说,以移易为文王、孔子造卦象词,为春秋史官立变解占所自始;遂推衍其义,作“仲氏易”三十卷、“推易始末”四卷、“春秋古筮书”三卷、“河洛原舛编”一卷、“太极图说遗义”一卷、“易小帖”八卷、“易韵”四卷、“尚书广听录”五卷、“舜典补亡”一卷、“古文尚书冤词”八卷、“国风省篇”一卷、“毛诗写官纪”四卷、“诗札”二卷、“诗传诗说博义”五卷、“白鹭洲主客说诗”一卷、“婚礼辨正”一卷、“庙制折衷”二卷、“大小宗通绎”二卷、“辨定祭礼通俗谱”五卷、“丧礼吾说篇”十卷、“春秋毛诗传”三十六卷、“春秋条贯篇”十一卷、“春秋属辞比事记”十卷、“春秋简书刊误”二卷、“论语稽求篇”七卷、“大学证文”四卷、“大学知本图说”一卷、“四书剩言”四卷、“圣朝乐本解说”二卷、“皇言定声录”八卷、“竟山乐录”四卷、“大学问”一卷、“孝经问”一卷、“周礼问”二卷、“明堂问”一卷、“学校问”一卷、“郊社禘祫问”一卷、“经问”十八卷、“彤史拾遗”六卷、“武宗外纪”一卷、“后鉴录”七卷、“蛮司合志”十五卷、“古今通韵”十二卷、“后观石录”二卷、“越语肯綮录”二卷、“萧山县志刊误”三卷、“湘湖水利志”三卷、“杭州志三诘三误辨”一卷、“杭州治火议”一卷、“诗话”八卷、“词话”三卷、“天问补注”一卷、“曾子问讲义”四卷、“韵学要指”十一卷、“策问”三卷、“表”一卷、“杂说”十卷、“文”一百三十三卷、“诗”五十六卷,合四百九十有八卷。
先生少负奇才,说经长于辨驳,多与宋儒凿柄,而雄辨足以济之;晚益乐“易”。好奖借后进,或疑其历诋古人,使气难近;及亲炙,乃爽然出意外。侍使曼殊艳而工诗,诸名士为文张之;晚岁悼亡,忽忽不自得。先生每作诗文,必陈书满前;及伸纸疾书,或反不用一字。夫人陈氏心妒,以曼殊故,辄詈于人前曰:’公等以毛大可为博学耶?渠作七言八句,亦必獭祭乃成‘。先生笑曰:’握笔一次、展卷一回,积久自能赅博;妇言不足听也‘!尝僦居屋三间,左右庋图史、寓眷属,而中为客次。先生日着书其间,笔不停挥;请业者环坐,问随答,井井无一误。夫人在室中,时或诟詈,先生复还诟之;殆五官并用者。始宁女士徐昭华读“灏中集”,感叹愿受业,称都讲焉。琉球使者过杭州,以兼金购文集,且求见;先生其名动海外若此。自明以来,申明汉儒之学,使儒者不敢以空言说经,实先生开其先路。其文纵横博辨,傲睨一世;与其经说相表里,自成一格,不可以绳尺求。然议论独到处,卒不可废。诗次于文,要亦我用我法,不屑随人步趋者。
卒,年八十有五。以兄子远宗后;康熙庚午进士。弟子陆邦烈、盛唐、王锡、章大来等,着录者甚众。
邦烈字又超,平湖人。尝取先生经说所载,为“圣门释非录”五卷;谓圣门口语,未可尽非云。
——见原书卷三十二(经学)页四上。
魏禧
宁都三魏,伯曰祥,字善伯,改名际瑞;季曰礼,字和公;而叔子先生禧尤着。先生字冰叔,号裕斋。父兆凤,字天民;以孝闻,居丧哀毁如古礼。家故饶于财,好施与,急人之难逾于己。崇祯初,荐学、征辟,皆不就;学者称之曰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