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之谈兵也,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饮;礼法之士莫之许。先生独以忠义,故曲奉之。时其至,则盛陈越酒,呼若耶溪娃以侑觞;又发淡生堂壬遁、剑术诸书供采择,又遍约同里诸遗民如朱士稚、张忠道辈以疏附之。或告变于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耕;有首者曰:‘苕上乃其妇家,山阴之梅墅乃其死友所啸聚’。大帅急发兵,果得之;缚先生兄弟去。既谳,兄弟争承;祁氏客谋曰:‘二人并命,不更惨乎’?乃纳赂而宥其兄,先生遣戍辽左。其后,理孙竟以痛弟郁郁死,而祁氏家为之破。然君子则曰:‘是不愧忠敏子也’。
当是时,禁纲尚疏;宁古塔将军得赂,则弛约束。康熙丁巳,先生脱身遁归;里社中渐物色之,乃祝发于吴之尧峰。寻主毗陵马鞍山寺,所称咒林明大师者也。好议论古今,不谈佛法;每及先朝,则掩面哭泣,然终莫有知之者。癸丑十一月十一日,忽沐浴,曳杖绕堂曰:‘我将西归’!入暮,端坐逝。发其箧,有”东行风俗记“、”紫芝轩集“;且得其遗教欲归祔,乃知为山阴祁六公子自关外来者,遂得返葬。
先生性好奇,其东归也,留一妾焉;披缁时,亦累东游。东人或与谈禅,受其法称弟子。尝曰:‘宁古塔麻菇,天下第一。吾妾所居篱下出者,又为宁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东人至今诵其风流。妇朱,最工诗;其来归也,与君姑商夫人、姒张氏、小姑湘君时相唱和。商夫人字冢妇曰楚纕、字介妇曰赵璧,以志闺门之盛。先生被难,朱尚盛年;孤灯缁帐数十年,未尝一出厅屏。自先生兄弟歾,淡生堂书星散;论者谓江东文献大厄运也。
——见原书卷四十六(遗逸)页一下。
陆宇
先生姓陆氏,名宇(火鼎),字周明;浙之鄞人也。父世科,明大理卿。先生少与钱忠介公肃乐共学,慷慨有大志。忠介江上之师,先生实左右之。祥兴航海,风帆浪楫得栖迟金鳌牡蛎间,皆一时遗臣烈士出死力奉之,以终剩水残山之局;虽侧踵焦原、糜躯湛族,不计也。方事之殷,余姚黄先生昆弟亦尝戮力共事,先生尝偕其客十数人过梨洲,与共计划;客皆四方知名士。梨洲亦间至其城西田舍;田舍复壁,柳车杂宾死友,每食咄嗟立办,仰视天、俛画地,耿耿者未尝一日忘。其后梨洲知事不济自屏于穷山,先生亦不相闻问。然喜事乃益甚,江湖间多传其姓名,以为异人。康熙癸卯,先生为降卒所诬,捕入省狱。狱具,先生竟得脱归;未至寓而卒。
先生既以好事捧其家产,室中所有惟草荐败絮及古书数百卷。讣闻,家人扫除其室,得布囊于乱书之下;发之,则人头也。其弟春明识其面目,捧之而泣曰:‘此故少司马笃庵王公头也’!初,司马兵败,悬首于甬之城阙;先生思收瘗之,每徘徊其下。一日,见暗中有顿首而去者。迹之,走入破屋;先生曰:‘子何人’?对曰:‘吾渔人也’。先生曰:‘子必有异,无吾隐’!其人曰:‘余毛明山,曾以卒伍事司马。今不胜故主之感耳’!先生相与流涕;共诣江子云,计所以收其头者。江子云者,故尝与先生共学,又钱忠介部将也;失势家居。会端阳竞渡,游人杂沓;子云红笠握刀,从十余人登城游熙。至枭头所,问守卒曰:‘谁戴此头也者’?卒以司马对。子云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今日邪’!拔刀击之,绳绝堕地。先生及明山已豫立城下;方是时,龙舟噪甚,人无回面易视者。先生以身蔽,明山拾头杂稠人而去。先生得头,祀之书室,盖十有二年矣;而家人无知者。至是,春明始瘗之。昔李固死汝南,郭亮左提章钺、右秉鈇锧诣阙上书,乞收其尸;南阳董班亦往哭,固殉尸不肯去。栾布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之。彼皆门生故吏,故冒死不复顾。先生于司马非有是也,后感其忠义,遂不措撄当世之文纲,岂不尤贤乎哉!始,先生读书时,有弟子讼师,师不直;先生诣文庙,伐鼓恸哭,卒直其师而后止。归震川尝叙唐钦尧之争同舍生之狱,以为苟生两汉时,即此可以显名当世;在先生视之,寻常琐节耳。先生卒后,梨洲先生志墓石,其文固不后震川也。
先生有子二,女适同邑万斯大。
——见原书卷四十六(遗逸)页二上。
周元懋
周先生讳元懋,字柱础、别字德林,鄞县人;尚书文穆公应宾犹子也。以文穆任,累官南京屯部郎中,榷扬关。奉使蜀中归,出知贵州思南府;母忧,未赴任而国难作。先生跌宕自喜,初欲以文章发名成业。及受门资之宠,非其好也;都御史廖大亨曰:‘门资岂足屈人,在人自主耳。李卫公非起家任子者乎?唐中叶宰相无其匹矣’。先生乃大喜。
鲁王建国东江,先生服未阕,钱忠介公招之,固辞不出;而破家输饷无少吝。丙戌六月,家人自江上告失守;先生恸哭,自沈于水,以救得苏。乃祝发,入灌顶山中。先生故善饮,至是益纵酒。又不喜独酌,呼山僧不问其能饮与不,强斟之;夜以达旦。山僧为所苦,皆逃匿;则呼樵者与饮。樵者以日暮,长跪乞去,固持之;寻亦逃。先生无与共,则斟其侍者。已而侍者醉卧,乃呼月酹之;月落,呼云酹之。灌顶去先生家且百里,酒不时至;又穹山难觅酒徒,乃返其城西枝隐轩。每晨起,辄呼子弟饮;子弟去,则呼他人。或其人他去,则呼酒极之于所往斟之;不遇,则执途之人斟之。于是环所居浮石十里间,望见先生者相率引避;不得已,乃独酌。先生既积饮且病,劝止酒者无算;辄张目不答,或叱之去。惟江湖侠客以事投止者,虽酣醉时辄蹶然起,接之无失词;罄所有输之,惟恐后也。以是尽毁其家。庚寅,呕血不可止,竟卒;年四十。妻俞,亦以毁卒。前太常博士王公玉书哭之曰:‘德林兀然狂放于曲糵间,箕踞叫号,俾昼作夜,几不知身在何处、身外有何天地!舍此之外,不知吾身置何所!昔人诗云:”酒满通夜力,事满五更心“。德林烂然长醉,盖期于无复醒时以自全也’。先生不死于水而死于酒,其宋皇甫东生之流与浮石周氏。国变后,披缁者三人:通城佯狂以死,所谓颠和尚者也;顺德苦身持力,毕生不入城市,所谓苦和尚者也;而先生独以”醉和尚“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