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到次年,是乙亥年,正总漕花甲将周时。才得正月,年前总督也怕各地方因除夜元旦,或酒后懈怠误事,俱行申饬,但所在屯兵,多不过一二千。这流贼中有许多名色:
老(犭回)(犭回)闯塌天过天星八大王曹操
扫地王一条龙巴山虎闯将红狼
名目不可尽记,各拥人马一股,每股不下万余,分股来侵。或一枝二枝,势还小,合股而来,势便大。况是官兵在贼前的不肯拦,推个势分难挡;在贼后的不肯追,推个饥疲难进,所以贼得任意为害。这次漫天塞地,由汝南、光山、固始,直犯颍州、霍山。知得凤阳无城,虽陵上有守陵军,都是虚名,十没两个,还是老弱,所以竟奔凤阳。其时官府尚不期贼兵逼近,各村镇探报来,兀自不信。人报道贼已进城,还说他胡言惑众,将来枷号示警,不知贼已四面焚烧、杀掠,做了个迅雷不及掩耳,束手受戮。可怜把一个凤阳,弄做尸山血海:
丘积贤愚骨,山堆贵贱尸。
星星明鬼火,咶咶噪鸢鸱。
这贼徒无知,不免震惊陵庙,打破高墙,向来禁锢宗室,也有死的、逃的。杨总督此时以淮上为国家水陆咽喉,不敢轻动,闻贼到凤阳,也急发兵来救,事势已无及矣。巡按吴振缨到任不多几时,正要督兵分守泗州等处,闻报只得具题。这事不惟地方失守,还至弓剑之地至于震动,所以圣上大怒,抚按官都着锦衣卫差的当官较,扭解来京问罪。这两位正在地方料理善后事宜,修葺陵殿,招抚流移,轸恤死亡,稽查功罪。只见旗较已到,两人只得开读了驾帖,囚首就道。
为法且任咎,南冠入槛车。
何当脱三木,归理故园锄。
两人一路进京,下了刑部狱,都有辩疏。总漕说兵力单弱,漕、陵不能两顾。侍御说受事方新,方在分守,不得兼顾。至上俱不准辩。杨总督在狱中猛然想起从前之事,把这段因缘来说道:“莫将大事等闲看,仙律森严敢泄机。也明示我有大事,不可明泄。但说范蠡之舟,不知终能泛不能?若荷圣恩,得脱缰锁,便当寻吾师以结烟霞之侣。只是客岁书来时,不早见机急抽身,竟至如此!”
误人不是进贤冠,自怅临期勇决难。
不向山头望廷尉,更更铃柝夜生寒。
吴侍御也道:“我当日未第时,曾在西湖于忠肃祠中祈梦,梦见在一殿庭之下,同一人囚首待勘。勘久,见一金甲人宣赦得免。前日候审刑部,光景宛然。或者与公终邀恩赦乎?我亦归而稽首金仙矣!”奈是圣上道:“祖陵衣冠所在,王气所关,岂容震惊?”闻报时,便已素衣角带,减膳撤乐,这时自不肯与平常失机律同。所以在刑部问官,也做了积套,知圣上必驳,每每先轻拟,留些余地。至于一驳再驳,至于诘问堂官,降处司官,这番要为自己计,也便顾不得他人。当日事在山东司,会官问拟时,也只由轻入重,到后没奈何,改到斩罪,决不待时。呈堂具本题知,圣上从中勘酌,强竟道吴侍御按臣,莅事方始。杨总督是抚臣,在地方有专责,况且在任已久,平日既乏预防,临事不能救护。部间虽是并拟,其中轻重自分,所以命下道:“杨一鹏着即会官处决,吴振缨监候处决。”本下刑科,恰是早饭时候,给事佥了驾帖,锦衣官竟进狱中绑人。此时杨、吴两人知圣上怒甚,死必不免,但不料是个即决。两人正在房中吃饭,外边传:“驾帖到!”官较竟进房中,“请杨爷!”先时两人都也吃惊,这一请,吴侍御知得免了。
也知如槛羊,幸得缓须臾。
杨总漕道:“好师父,好师父!紫金光,片霞飞在今日了,这也是我浮沉宦海,自取其祸!”从容出监就缚。
数尽不得留,富贵作其豢。
何如断尾鸡,得以脱屠案。
锦衣卫官与刑部主事,押出了刑部街来,到了西角头,可怜这搭地,也不知断送了多少金紫官员!到得,监斩御史也在彼相候。不一会,把一个做秀才极有名,做官极有声,在淮上极赫奕的杨总漕已断送了。
掉头苦不早,不得全首领。
输与莼鲈客,扁舟弄山影。
还可异的是个问刑纪郎中,他当严旨侃迫之时,按律引例,也是不得已。不料司间事毕,转到私宅,却见一人在彼,正是杨总漕,先已吃了一惊。那总漕向前道:“封疆失守,死是吾分,怎把我做决不待时?”赶向前,将郎中背上一拳。从人不见总漕,但见郎中拱手道:“圣意如此,我不敢逆。”进得内室,忽然寒热交作,背上生起一毒,延医胗视,竟不能好,至七日而殁。
岂是为钳网,暗中若见尤。
首丘空在念,丹旐路悠悠。
我想杨总漕所犯事重,要个司官庇护,也是不能。其杀纪郎中,也非平等之心,却也见他英灵至死不泯。但有此英灵,当见诗之时,便该猛然引退,或留心职业,以绝祸端。却都不能,这便是功名者,贪夫之钓饵。官高必险,反不如持瓢荷杖之飘然。还又见大数之来,虽有仙灵左右,也是难免。则又不如裴晋公所言:“鸡猪鱼蒜,逢着便嚼;生老病死,时至即行。不得贪生怕死,贻羞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