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阿男和白凤,情丝未断,若是终日吵吵闹闹,这吵闹就分了他那思忆的心,倒也好过。此刻吵闹得厌了,不再吵闹了,却是一个个都还是带着气,抿着嘴,鼓着腮的,默默无言。他是有心思的人,听了四面没有人声,正好尽他去思忆,因此就易成病了。四娘因为他赌气,不茶不饭的惯了,这回他病得不茶不饭、倒也大意了几大,以为他仍是赌气。及至看见他潮热上来,才知道是病;那阿男的病,可就越深了。原来他起先觉得心中烦闷,不想吃饭,四娘叫了他一遍,不吃就算了。谁知这一来,撩动了他无限心思:他想起在杭州时,有一天和白凤赌一口小小的气,开出饭来,不肯去吃。那白凤拿了饭碗,捱到床前,百般的哀求,要他息怒。是他故意装娇不理,白凤急得眼泪也淌了下来。此时我有病不吃饭,便是生我下来,养我长大的母亲,也不过叫一声,不吃就算了。算来知疼知养,贴心贴肝的人,只有他一个。但不知在杭州失散之后,他到那里去了?可曾回家?或者回到镇江店里?怎的不给我一个信?忽又想到:头一天虽然挣了几十吊钱,尽够他回家的盘缠,但不知他的心意如何?可要为了这件事,惧怕他叔叔,不敢回家,逃到别处去了。他虽是个男子,却在外面没有十分历练;不要带了几十吊钱,反倒上了人家的当,那时候弄得欲归不得,就怎生是好呢?想到这里,便觉得心里好像滚油煎一般。忽又想起:我自回家之后,寸步不出大门,外面事情一点也不知道,何不叫人去他家打听打听呢?想罢,叫了一个贴心的女伴来,吩咐他设法到秦家,打听白凤有回家没有。那女伴道:“他家二官么?那不消打听得,没有回来呢!说是在镇江走失了。这里得了信,他家二相公就到镇江去了,听到年下才回来。过了年没几天,又出去了,大约还是去找他呢!”阿男听了他这一番话,未免又添了许多疑虑;添了疑虑,便是添了忧郁,从此病势便加重了。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总是不见功效。
四娘便和四爷商量说:“阿男这孩子,近来两年总是三灾两难,从去年起,便没有好好的过日子。说起来呢,你总怪他跨错了脚步;其实,这些事情,我看小孩子们多半是不免的。不过家丑不可外杨,自己家里瞒着,外人就不得而知罢了。前回的事,是被官人乱叫乱嚷,什么要杀秦二官,方才传扬了出去。不信,你看这回,我们从沂州下来,在家门口经过,到了镇江、杭州,找了孩子回来,有谁知道?何况我两个大半世人,只有这点点骨血,在天理人情上说去,没有不要他好的道理。依我看来,他这个病,一半是官人恼了他,他见了官人就害怕,吓出来的。”四爷冷笑道:“你的女儿胆小呢!三四天功夫,从山东跑到浙江去,半路上还拐了个汉子。我这一恼,他就要吓病了呢!”四娘道:“唉!不是这么说。从小儿,我两个都拿他当掌上明珠般看待的,他就是走错了一步半步,也只望做爹娘的痛爱他,原谅他;谁知你翻过脸来,大改了平常的样子,终日睁眉努目。自从他回来了之后,你从没有和他答过一句话,就是他早起出来叫你一句,你也从没有好好的答应过一声。他是个娇生惯养出身的,忽然处了这个境地,他就不是吓病的,也是气病的了。”
四爷又冷笑道:“哼哼!我气死了他,只怕要算忤逆呢!”四娘道:“不是这么说。官人,事情已经隔了年了,你平一平这口气,我们做个商量,凭他怎么不好,总是自己的骨肉儿女。今天就是你把他撵走了,他在外头做些不相干的事情,人家说起来,总说是寇某人的女儿。”四爷道:“依你便怎样?”四娘道:“做父母的,有甚怎样,不过总要完了他的终身大事。”四爷道:“你还在这里做梦呢!人家秦二官到此刻也还不知去向。这件事,我还自怪鲁莽,只顾得自己扯捉那贱人,不曾先叫绳之出去见了二官,害得他不知下落。我还要出去帮他寻访呢。你便想完了他终身大事,只怕就是寻着了,人家也不要这种贱人;就是人家要了,我也没有脸面拿这种贱货给人家,叫人家一辈子指摘说:这个是寇某人的女儿。”四娘道:“我不是一定要指着秦家。但得好好儿的有个人家,把他嫁了,就定了我的心事。”四爷道:“罢了,谁要这种好货?早晚再把他带到山东路上,不然,到江南那边去,几吊钱把他卖了就完了。”四娘怒道:“官人!你早不是疯了?自己女儿肯拿来这等糟蹋!女儿我也有一份的,你肯卖,我却不肯卖。”四爷道:“你要争你这一份,我却肯让了我那一份。我不要了,你把他拿去,凭你嫁给什么王孙公子,我总不来沾你一点儿光。我也不管一丝儿事,由你去干罢了。”四娘见说不下来,也就不再多说,只提起精神,一心去调理女儿的病。
却说阿男这回的病,好生奇怪,经四娘的延医服药,拜佛求神,乱七人糟的搅了一阵,居然慢慢的好了。却有一层,他那举止也慢慢的失了常度了,他的说话也慢慢的前言不对后语了。四娘心中十分着急。有个医生说他是心境的毛病,和他多散散心,还许就好,若单靠药石,是治不好的。四娘听了,十分心焦,便终日逗他玩笑。他有时清楚的时候,倒还懂得安慰四娘,说是:“母亲放心,我不过一时神思昏乱,并没有什么大病,只要静养几天就好了。”有时他糊涂起来,叫他吃饭,他便吃个不住,并不知饱,一天不叫来吃,他也不知饿。叫他行就行,叫他住就住,犹如木偶人一般。
四娘见了这种情形,便没了主意,和四爷商量,四爷理也不理,叫他去看一看也不肯。有几家邻近人家,都来看病,看了这个情形,也无非面面相觑,说不出个道理。四娘无可如何,想起瓜州是个大镇,或者有个好医生,打算带了女儿回娘家去,就近延医调治,不免又向四爷商量。四爷道:“我说过不理的,你要怎样便怎样就是了。”四娘听了,没好气,回到房里,收拾过自己几件细软,叫人去雇了船,带了一个女伴,领了阿男,一径下船到瓜州镇去。
阿男到了船上,四娘逗着他看岸上景致,倒也觉得清爽些。到了瓜州,先打发女伴到余家去通知。张氏听说,便也打发了自己的一个女伴,同到船上去迎接。余小棠此时正好在家,便忙叫人打扫出一间房屋,预备姑娘、表妹同住。不一会,四娘领了阿男,两个女伴押了行李来了。张氏、小棠一齐迎接出来,彼此相见行礼。小棠留心看阿男,只见他出落得格外丰富,真是眼波流媚,眉山锁情,但是举动之中,不似从前活泼,倒反现了一种端在态度。彼此相见已毕,四娘叙过一番寒暄之后,便表明来意。小棠道:“表妹有病,早就应该到这边来就医了。这里是南北通衢,莫说是本镇世医,就是南来北去过往的医生也不少。稍停住下来,等我去打听一个名医,包管一医就好。但是,我看表妹的面色,不像是有病的,倒像比从前胖了好些。张氏接着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大凡病人,有病容的倒不紧,那没有病容的,倒要小心呢!”
当下大家谈了一回阿男的病情,叙了一番别后的契阔,四娘便去督率着开了行李,从此安心在娘家代女儿治病。
争奈他这个病,好两天、坏两天,总没有收功之一日。请一个医生来看两无,吃两服药,觉得好点,再看下去,就不灵了。换一个医生,亦复如此。四娘不免心焦,闲中便和张氏商量。张氏道:“我看你家姑娘的病,莫非是有甚不遂心的事,郁出来的?否则就怕是喜信发作了。姑太太何不替他提一提亲事,冲个喜,或者就好了也未可知。”四娘道:“正是。我也想到这一着。我生平只有这个妮子,打算招个女婿,做半子之靠,一向有心小棠。嫂嫂,你看这个亲做得做不得?”张氏道:“我们都是一家人,姑太太愿意了,有甚做不得的?不过还要和姑老爷商量。”四娘道:“虽然如此,也要小棠自己情愿才好,就请嫂嫂试探他一试探。”张氏道:“他有甚不情愿?况且我们也做得动他的主。”四娘道:“话虽如此,这是他终身大事,首先要尽他情愿了才好。我们硬作主下来,万一将来小两口子有甚不对之处,还要埋怨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