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以求幸福斋主人之笔,在曩年报界中学悍妇骂街以丑诋当世之人,尚不值大雅之一哂,近复放荡怪诞,摭拾讠皮辞浪语,作随笔数卷,既非衍述旧闻为小说家言,又非引经证古、钩玄提要,别陈奥义以自炫其宏博,徒为醉翁口沫,信口。开河,果何为者?是亦可以休矣。主人曰:客焉知者,予之作固异于他人之作也。夫笔记杂缀之书,自汉魏迄于近代,求其目于四部盖累千万种,恣谈神怪、纪载野乘者比比皆是,甚至一事之微,辗转抄袭者数十家,毫未参以真见解、真意义于其间,徒以补白,是诚何苦?纵云古人之作未可一概抹煞,其间新奇赅博足资谈助而增知识者固自有之,然后来之作总以不因袭前人之唾余,拾取目前之琐屑为当。予不文,且不思以文炫世,何能如客所云引经证古、钩玄提要以自示宏博?纵能宏博矣,而引经证古又未必即为有用之书,故予乃不此是图而求其次。然又欲如客言勉为小说家言,自问亦能妖娆作态,与人争一日之长,但非初心所愿;必欲糜肉调饴作胡同中扁食,令市人大遂其嗜欲,彭腹而语,又窃自丑,故予乃终宁为予之不伦不类之讠皮辞浪语而无悔焉。况予之志不在着作也,窃自入世以来,造化小儿恒与予以不堪,心绪愈恶劣,性情愈冷僻,见人恒寡言笑。然予脑海中固尝积存有许多之妙想,有时与契友谈心,倾其肝膈,又尝有许多之妙语发现于无意之中,事后漫难记忆,似觉可惜,故Г笔记之,借存其稿。后徇爱国报社记者之请,出其稿刊之以填篇幅,读《爱国报》者既阅予稿,乃窃窃私议,谓此寡言笑之某某乃有风趣如是。既惊其怪,又讶其不似,遂纷纷请予付刊,冀与多人共见之,故予此书遂殃铅椠。阅者阅此,原不必问其体裁奚似、内容如何,视为予个人之谈话可耳。予无状,与爱我之人不相见者二年于兹,今兹购阅予书,必爱我之情甚挚,急欲聆予近来之谈吐何若,故于此作亦遂尽情而谈,不惧人之讥评,盖深知人必不以文字之陋劣罪我也。龂龂于答或问又胡为者?惟迩年聪明英锐日就颓丧,出言凄恻,不无可悲,而斯世斯时又仅以波辞浪语对人,亦终觉可羞耳。
民国四年八月十五日求幸福斋主人自序于上海客次予于古代英雄豪杰独爱项羽,幼时作《项羽论》极得塾师称许。流徙东瀛后,闲无一事,欲另编一项羽传名曰《楚霸王》,以少参考书而罢。一日抑郁甚,信口吟七律一,其词曰:“人生如梦复如烟,明日白头今少年。不向风尘磨剑戟,便当情海对婵娟。英雄儿女堪千古,鬓影刀光共一天。没个虞姬垓下在,项王佳话岂能传?”诗成无题,即以《佳话》题之,自诵数遍,不觉狂笑,又复大哭。阅数日复阅《郑板桥集》,《巨鹿》一首中有句曰“项王何必为天子,只此快战千古无”,又云“何似英雄骏马与美人,乌江过者皆流涕”,快人快语,先获我心。
人谓关羽天人也,予曰项羽亦天人也。许猎欲杀,华容则饶,人谓关羽把阿瞒作小儿,然则鸿门宴中项羽又何曾正眼觑刘亭长来?况大丈夫作事,不凌弱、不乘人之危,窃知千军万马中枪对枪、刀对刀,项羽与关羽均能把刘邦、曹操杀却,鸿门、华容,刘、曹已成俎上之肉,杀之无丈夫气,论交谊犹其次也。
七十二战战无不利,一旦丧却八千子弟,何以为情?项羽之死不得已也。胜得败不得自有一种可取处,何必劝项羽学勾践乎?
烹其父所以胁其子之降也,子无不爱父,以己推人,人当以此降我,此项羽之近人情处也,不得谓曰残忍。“幸分我一杯羹”,此为亘古最不近人情一句话,亏刘邦道得出口,然如此愈足以见项羽之可爱。嗟夫!国人读史专崇拜一种奸巧阴鸷之小人为英雄,予欲大哭!
人无不崇拜拿破仑者,予亦然。但予之评论拿翁,独取其最后之一败涂地,此中亦自有说也。盖拿翁如能席卷欧洲为全欧之主,或保其法帝之位以终,后之人亦不过照例恭维几声圣武皇帝,无甚特趣,反不如为一失败英雄,使千万世人唏嘘感叹也。
日本肝若海军中将有拿翁会之组织,曾编辑拿翁全传都八册,第一册为拿翁少年时代,第二、第三以及五、六、七册则分记征普、征俄诸战史,而拿翁之艳史亦另刊一编,惟第八册则名曰《失败之拿翁》。予亦曾发一痴愿,欲译其全书,但须颠倒其秩序,以《失败之拿翁》一篇冠全书,并赘以己意聊当短序。其意则略谓,以英雄如拿破仑而犹失败,则世之不及拿翁万一而妄思推翻共和、恢复帝制者可以猛省,且拿翁所为均由爱法国一念发生,非徒逞专制之威,虽专制何伤?世无拿翁,徒使黄口小儿、龊龊鄙夫妄自尊大为专制魔王,亦国之羞也。
英小说家柯南达利撰《遮那德自伐八事》一书,其述拿翁旧将遮氏之言曰:“自拿破仑出,日鞭挞全欧沉酣不勇之民,使领受勇武之教训以去。久之技成,遂背其师恩转群驱拿翁于荒岛,欧之人待拿翁薄也。”予曰:今二十世纪之欧人犹保守其武德勿衰,且有如火如荼之势者,均拿翁所赐也,不可忘。

成功与失败虽为二事,然同有一种性质,则事之归束是也。既有归束,总算是了了一件事。人生数十年能了一件事便足,又何必在这成功、失败上计较一时之短长?西谚云“失败为成功之母”,含有劝勉之意,其意固甚善,即中国数千年抑郁不平之士所常诋之成败论人一语,亦何尝尽错?夫成败论人虽不满意于败者,然败者终尚有可论之资格,且可论之中尚有许多感叹之声,较之老死牖下没世无闻者如何?故人生在世终须作一件轰轰烈烈之事,不论成败。成也固是可喜,即失败亦未尝不惊动一时,项羽、拿破仑之故事可以风矣。
有一新问答曰:既知要拉屎,又何必吃饭?予戏应之曰:因为要拉屎,所以才吃饭。又改其句曰:既知终要死,又何必想活?则当答曰:因知道要死,所以更想活。更又改其句曰:人生不过数十年,何必多寻事作?则又当答曰:因为人生不过数十年,所以必多寻事作。
《稗史》载曹操杀吕伯奢事,人读之恒恶曹操之不义。夫曹操杀吕,证之者陈宫耳。苟当时无陈宫,事后曹操自道当如何?后之人Г笔记之,又如何?予于此忽另触忆一事,则渔父及浣纱女沉江之事是也。稗史载伍员奔吴,渔父渡之,伍嘱其为彼讳,渔父沉江自明;后员又乞食于浣纱女,亦严嘱之如前,女亦沉江死。夫渔父与女之死孰见之?不过出于伍员之口,苟曹操当日无陈宫在侧,讵不能以渔父、浣纱女拟吕伯奢而谓其全家自杀耶?伍员报父母之仇而覆父母之邦,千古忍人也,渔父、浣纱女或实由彼手刃而死亦意中事也。一段糊涂公案,数千年无人敢道破,徒使后世侏儒摭拾一二人人共知之事异口同声加以唾骂,与吠声吠影何异?又何怪奸雄齿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