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本思普劝吾民静坐以待世界平和之至,彼所谓世界国际法廷必以平和之余沥赠我最爱平和之中国人,然予言究足信否,世界将来究能和平否?予不敢力证其有。纵使有之,国与国不平等瞠乎人后,向人哀求平和之余沥,亦将羞死也。故予乃敢再诵伦敦之印人之语曰:中国亦奴隶国也,人民亦奴隶人民也,不求自立、不思破坏专制虐政,窃恐有平和乃不能坐享,即能坐享亦不能饱我饥肠也。嗟夫,国之人可以兴矣!
予今作一比喻,以袁世凯之厉行复古政策,任用旧官僚行野蛮之专制为极可恭维者,如欧洲各国当日之厉行军国主义相等,人民苦于负担,愿其破产或了结于一战,亦惟祝袁氏速尽其复古专制之余力,俾得早蹈亡国之祸或发生大革命之浩劫而已。盖非死数度不能生,中国之现象已至如此,无可深讳也。
有欧洲此次之战争为军国主义之末运,彼日本人犹乱抓乱跳,思用其武力于中国,识者谓其大愚。然中国今日之徒言平和不修军备者,或为世界所许矣,乃又不然。欧之人且引比利时为我借镜,谓国立于世界,其国人无自救之能力者,必不可邀世界之怜恕,比利时非其类也,中国奈何乃不学比利时?夫学比利时非难事,在我肯学否也?如果愿学,则此赤铁黑血之事业亦非奇事,他国练兵必须三年或二年,他国人服兵役亦由立正稍息、徒手教练、持枪教练始,亦与中国相同,盖均非生而知之也。且不独比国如此,即英、德、俄、法亦莫不如此,中国又何不可如此哉?质言之,在此军国主义尚未完全败退之时代,吾人终不可不言武事,而吾人对内、对外且在在皆须求幸福、求安全于枪尖之上,人之必欲亡我之为快者虽不得为大智,我之束手待死者乃实大愚。国人宜抖擞精神,熬过此关,将来世界果有平和之日,以吾人素爱平和之根性处之,偃甲息兵亦大易事。譬之乡人皆斗于我侧,我虽不斗,然亦须摩拳以待以防波及,彼辈果息斗者,我自下其手可耳。
欧洲战争,各交战国互以人道正义自诩,究竟孰是孰非,无论何人皆难判断之。盖以谈人道正义者而竟至互相激战,似均有过戾,然不用武力或又各有其不得已者在也。质言之,世界趋势如此,且非如此世界不能进步,而军国主义亦长无了结之日也。与其于此中求公理、别是非,毋宁加罪于军国主义。然军国主义非人也,亦非物也,亦无可从而罪之,则惟有太息于世界趋势如此有必然者而已,太息之中偶存有一线之乐观,则亦惟有希望此战争可以促进世界之文明,早了结此军国主义之时代而已。如就目前论,德国以一国而抵抗数强国,无论胜败均足为一世之雄,然此间坚决不屈者又有一比利时,其气概亦足以自豪,虽国危邦覆,非战之罪亦足与德并称矣。至若法兰西,似亦迫于不得已而战,且其人民具有真正爱国之精神而深明国家之关系者,一日执干戈抗强暴,肝脑涂地而不悔,实至真至确之救国观念有以促之,较彼日尔曼人、斯拉夫人、英吉利人迷信君主似为少数人所驱策者,诚有不同。故予自阅欧洲战电以来,恒不愿见法兰西之败,以法不可败也。苟法而可败,是示世界以共和国家之弱点,非世界人民之幸也。
国人有世界眼光者,恒曰德国不可败,德败而英、俄胜,中国瓜分于将来议和时,一言便了矣。此说也,予信之,且予亦甚佩服德人之雄风,但必恭维德人将来执世界之牛耳,平心论之,中国未必见佳,而世界或更不堪设想也。故予虽信是说而不愿国人依赖之,国人值此世界多事之时,无论英、俄、德、法均有其优美之点可以供我钦佩、贻我教训、俾我得受感觉而奋然兴起,徒希望一方面之胜利,冀以苟延残喘,其言龌龊、其意卑劣也。
德人斥英吉利为铿锵之金钱而战,又曰英当负此次欧战首祸之责任,其言当否,非所敢知。然英吉利为伪君子,则予所深信者也。俄罗斯本一专制国,至今日乃不能不恃国民联合之力以御敌,是俄人苟立有奇勋者,将来固可向俄皇要求自由以偿今日之劳绩矣,故予颇谓俄人赴战所得之价值较英亦为重也。质言之,今日之战,英德之战而已,一则强暴一则奸狡,一则真小人一则伪君子,欲求他日世界之和平,德当败,英尤当败,俄亦不可胜以长其专制之焰,惟有一法兰西尚可恕耳。比利时以一小国乃为德之劲敌,其中德要害几驾俄法之上,俾间接困英之计划竟莫得而施,虽然,比固曰尊重其中立而御强暴之侵其中立也,德纵有万分无已之苦衷亦不能道出,故遂居强暴之名而不恤,是其中最苦者乃在德而不在比。当列日之战,比横当德军进路,俾法国得以整理军备、英师得以渡海、俄师得以入普,时至今日,德犹出东入西,疲于奔命,其苦亦可谓烈矣。然比利时立此奇勋且牺牲其邦土,天下后世犹不免评其为英之功臣而已,亦可叹也!
比利时为欧洲国际上冲突之中心,历来祸乱之媒介,列强均抱一越国鄙远之心,思翦此区区者,以为已有,特以一人投骨,群犬磨牙,因置之为瓯脱地。是非相让之结果乃相争之结果也,非有所尊重而不敢动,乃有所顾忌而不得动也。一旦战端开始,列强均视此为必争之地,于是所谓公认其为局外中立者固可得而公破之,不过首先发难者虽得优胜之势、先发之利,而大不韪之罪名亦随之而已。然欲德国学宋襄公贾仁义之虚名,受身败天下笑之实祸,德岂为哉?故吾人局外评论此事,固当尊重比利时,然亦不可厚非德国,且尤须知国际公法之不可恃,局外中立国之不可为,事至紧要关键时,无一种特殊之精神、毅然无恤之决心,不足以言立国之道也。
今之人尽赞美比利时而厌言土耳其,其实比之于英、土之于德似同一关系也。德土交欢,以巴格达大铁路为媒介,此路由柏林经过君士坦丁,横贯小亚细亚,出巴格达及波斯湾口,德实利用之以行其殖民之大政策,且同时为世界交通上之大革命。彼苏夷士航路及西伯利亚铁路或将因此而锐减其价值,英俄均有不利矣,故英乃渐易其防俄之政策,变其维持达达纳尔海峡阻俄海军出路者为仇土之举,且又恐俄于黑海先得胜利,乃皇皇然先以海军叩土之海滨而问罪。然土耳其究如何乎?谓其纯粹为德之傀儡,殊不尽然,盖土耳其回教国也,其土地在欧洲者介居于耶教国之间,次第为耶教国所迫压,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迨至最近之巴尔干战役结果则捉襟见肘,几不能自存于欧洲,徒以英俄之暗潮乃保有一角,国家至此,焉有不思图强雪耻者?今益以巴格达铁路之关系,欧洲土耳其所失地悉渐成斯拉夫人种之势力,举柏林至巴格达之通路茅塞而横梗之,使德之巴格达政策大受影响,是德亦颇不愿土之失势于欧洲也。土德联合,德虽具莫大之野心,而土亦实苦心孤诣,冀雪近年来之深耻巨辱。达达纳尔海峡一战,抵拒英、俄、法腹背水陆之夹攻,力不少衰,志不少馁,其精神与价值可以供人之敬慕,不让比利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