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生二十余年,曾为孤儿,为学生,为军人,为报馆记者,为假名士,为鸭屎臭之文豪,为半通之政客,为二十余日之都督及总司令,为远走高飞之亡命客。其间所能而又经过者,为读书写字,为演武操枪,为作文骂世,为下狱受审,为骑马督阵,为变服出险,种种色色无奇不备,独未一涉猎于情场,论交不得一好女子。情海茫茫,大有望洋兴叹之慨,遂致一念欲灰,悲酸刺骨,把镜自怜,问天无语。休矣休矣,此生已矣,夫复何言?言之亦惟徒呕心血耳。
言情之作,描摹善男善女,福慧双修如同仙子,然予不特未曾身受,且亦未曾亲见,或文人故弄狡狯以笔墨欺人耶?然则又何不亦将我名编入稗史,使享艳福,聊当望梅。虽曰期我,我固甘之,以欺后人增其欣羡,俾作为佳话永道弗衰,则不佞数千万年后骨化成灰,灰复飘渺四散,而一缕精魂尤有余乐也。文人积德,当允予请!
人之生也首赖吸清鲜之空气,而美食盛馔次之。此言亦不过道其表面耳,其实乃以爱情有所贯注为重,而寻常夫妇之好、皮肉之欲次之。嗟夫!爱情即清鲜之空气也,人之爱情若无所钟,遂亦无复有他人爱情之灌输,干渴欲死,又何异于人之无空气可吸乎?
武伶高福安,于南满火车中愤日警无故殴人,报之以拳,日警出手枪击之,高夺其枪复攫其刀,如白水滩路打不平故事,杀木鞋儿凡三,且好汉作事好汉当,赴大连自首,又颇似田七郎。朔方健儿好身手,于《长坂坡》《金钱豹》之余尚演斯活剧,予为浮一大白。虽然,侠伶已矣,健儿已矣,同胞受人欺侮为日方长,予愿与天下英雄、南北戏迷以白酒盈斗呼高福安之魂而哭之(此事后不确,闻系另一高姓云,噫)。
予前所致某君一函,语酸痛澈骨,事后恒疑人必以悲观太甚或消极太过相责,继念此亦不关重要,今之人虽日言不可抱悲观、不可消极,然悲观消极无伤于人也。人之初生浑浑噩噩,初无悲乐可言,及渐长成投身社会中,偶有外观,无不呈非悲即乐之象,而悲观尤触目皆是,无可幸免。以天真浑朴之人骤遇此变,又焉得不消极?盖悲观者、消极者皆入世之人厌必经过者也,入世愈久悲观愈多,遂渐冷淡,习以为常,而此消极之脑筋于千痛万苦后亦备有一种抵抗悲观之弹力。聪颖者或借此又得以养成一种明透放达之眼光,凡所触接视为幻影,无所谓悲,无所谓乐,自适其适而方寸间亦自无消极、积极之念,名之达人谁曰不宜?然达人所长亦不过具此精远之眼光耳,但此眼光非可以价值购得,而必以入世之年数购得者,推其究极,又实非仅岁月光阴之力,仍是此惯于苦人之悲观之力耳。
人不至大澈悟明达之时,偶有客观的乐观,非真乐也,惟饱阅悲观之后,心地忽然放出一线光明,眼底遂异常明透,凡外观的之悲观、乐观均不为所动,方寸中自有主张而且自然安适,是之谓真乐矣。
六祖法宝《坛经》有二短偈,其一曰:“身似菩提树,身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教惹尘埃。”譬诸抱悲观者尚未到明达澈悟之境,强自排遣,愈排遣乃愈苦痛也。其二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来无一物,何畏惹尘埃。”譬诸澈悟之人,不用排遣,即无所谓为悲观,亦无所谓为消极也。
予傲睨自高之志,均逼迫而生,久之亦自思得其故,譬如人当孩提时日不离父母之怀抱,偶见生人则泣,是明明无傲睨自高之念搀杂其中矣。虽然,此尚可谓其无知识无能力所必致,及其长成,初入社会,必常怀悚惧之心,以为人尽优于我,我不过后生小子、沧海一粟,何可与老成前辈并论,故有所作施以及文章游戏小事,均不敢以对人,以为己实粗劣,何可以对大雅?即万不得已偶一炫之,亦立呈忸怩含羞之象,至于自命不凡、压倒一切之心殆无半丝存在也。及入世稍深,见人人均不过尔尔,渐自信其可敢于试事,偶有所成即傲睨自高矣。虽然,此恶德也,实恶社会无人之故,及其久也,人不过尔尔,己亦不过尔尔,五十步笑人,己亦自觉可笑,此傲睨自高之念亦截然中冷矣。嗟夫!偌大中原乃无一人,致使乳臭小儿如予亦尝自负,且四顾茫茫有万万不得已舍我其谁之慨,不亦大可悲乎?
予有短诗云:“仗剑行千里,微躯值万金。中原闻逐鹿,举目竟无人。”是殆自挥洒其傲睨自高之情也。曾几何时,中原祸作,朝野无人,吾勿论矣,然狂吟之人究亦何若?思之怀惭甚也。但人尽如此,区区亦只好奉陪小儿曹于十字街头扮三国故事,各结一群,以竹木为刀,以破布为旗,攘臂而斗,亦有胜负,其胜者亦居然自鸣得意,行见求幸福斋主人亦插身其间,与儿曹争片刻之胜利矣。如幸胜者当长叹无言,如其败也则真千古笑话。虽然,予何人斯?今之人又尽何人斯?敢汗颜言千古耶!
人各有业,士各有志,业也、志也,其中有爱念存焉,有爱念斯有乐趣,否是则其业、其志必不能持久。但立一志、专一业而爱念复寓矣,或以失败而减其爱,似失败与爱大有关系者。以予言之,则失败与爱实分二事,绝少连及,盖世事恒有之,凡足使已忧抑而不如意者,爱之反愈切也。
予生有二爱,第一爱革命,深信非革命不足以救国,故以革命为志,频年可谓艰苦备尝矣。然其爱不消减,一任反对者加以乱逆之名而予恬然视之。且乱与逆云者,亦有所倚托之名词耳,予等之世界以是为乱逆,或至金星及其他世界则名谓不同,安知不以是为美称耶?
予第二爱唱剧,盖革命可以为志而不可以为业,唱剧或可以业耳。予初不能歌,初入剧馆聆音而慕之,尝以为苍苍者与予以幸福,惟此歌音。久之自亦能歌,且自信大可造就为专家,频年嗜此殆无日离口焉。然予历世久矣,艰苦备尝,所最视为缺憾者,未使吾一临舞台而袍笏登场耳。然平日所引吭乱唱者,亦足畀予生许多之纪念。辛亥夏,以《大江报》事入汉中狱,初押看守所,以予嗜唱重禁予七日,后押礼智司,又以唱故受人痛殴,狱吏且衔予而告密于有司,谓予为革命党,几至于杀头。癸丑秋九月一日,金陵城破,集败军战于雨花台,台陷,兵尽窜,炮弹如雨下,予憩于草地,倦极歌声乃作,同辈力止之,此情此景使人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