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道:"莲花清净身,有何话说?"道济曰:"不离污泥,何曾沾染?"长老心内道:"如此开悟,只是纽定脚跟,火候尚生,猪头未烂也。"只得任其过去。
彼时门外雨势滂沱,风声淅沥,连绵数日,不便出头。道济也只在云堂呆想,随众吃斋。不觉云气渐开,月光初朗。道济忽下禅床,一直走到方丈,见了长老便道:"弟子拜礼我师之后,虽窃听几句口头三昧,却未曾得有实处,如何得成正果?"长老道:"汝也忒恁性急,满头浇栗,怎的入得耳来。"道济曰:"冷水泼身,不怕透钻毛孔。"长老道:"既如此说,可近前来。"被长老一把揪住耳跟,劈面一掌,道济一交跌去,即便爬起,回转头来,竟向长老胸前一撞,也不顾长老跌翻禅椅,性命如何,迳奔门外去了。长老大叫:"有贼,有贼!"众僧云集上前来问道:"贼从何来?偷去何物?"长老曰:"失了禅门大宝。"众僧曰:"何物大宝被人偷了?"长老曰:"道济!道济!"众僧道:"既是道济,何妨某等走去即便拿来。"长老曰:"且放手,明日待我自去问他。"众僧俱各掩口而去。
却说道济一竟跑到山门之下,坐待天亮,望着酒肉店中,插身坐定,只叫:"酒来,肉来。"店中人晓得本山方丈师父,不曾破戒,只说:"大清早晨,那里就有酒肉?"认得的说道:"他是世宦之儿,受用惯的,熬不得了,却来店中偷吃。"又有的说道:"他剃头时,身边盘费净尽分散,一文也无,吃了如何会钞?"又有的道:"吃得多少,店主自有下落,即就白白斋他一顿,也值得有限。"店主只得叫小厮悄悄招他到后边屋下坐了。一盘鱼,一盘肉,一壶酒,上手搅精光,还要讨添。店中人道:"素菜尽多,荤却没了。"道济酒量也只平常,熬得牙黄口臭,吃得一壶便已酩酊,捱到天色将晚,依旧走入云堂。口里喃喃道:"妙极,妙极,如此才畅。"爬上僧床,看着上首坐的和尚,一头撞去,道:"妙,妙!"和尚曰:"道济,什么道理?"道济曰:"有个道理,你却不知。"又蒋下首坐的和尚,把两只龌龊臭脚伸去,搁他肩上,曰:"妙,妙!"众曰:"道济痴了。"道济曰:"痴不痴,自家知。"众僧被道济在禅床戏弄一夜,监寺亦不能禁止。次早众僧忿忿,都到长老面前告诉。长老也不开言,心中想道:"此子如此作癫,胸中想有透悟。"即令侍者往云堂擂鼓鸣钟,会众长老升堂,念了一遍净土文咒,众僧焚香。长老曰:"大众听者:
昨夜三更月正明,有人晓得点头灯。
蓦然想起当时事,大道方知一坦平。"
长老念罢道:"大众有记得当时事者否?"道济因昨日吵闹众僧,怕长老升座将清规处分,尚有九分害怕,躲在半边不敢出头。忽闻长老之言,即便跳出身来:"我却理会得。"方上堂问讯道:"弟子记得当时事。"长老道:"既然晓得,可从大众前发露。"道济就从法座前打一筋斗,露出当前物件,众僧掩口而笑。长老道:"真乃吾门种子。"遂下法座,众僧皆散。长老入房坐定,只见监寺与职事僧欲言不言,欲止不止,环侍于前。长老道:"汝等何事?"监寺开口道:"启我师,道济在堂已坏正法,查照清规,该责五十竹片,特请我师法旨。"长老曰:"开单子来。"首座呈上单子,长老接过手,令取文房四宝,乃于单后批着道:
"禅门广大,岂不容颠!"
批讫,付与首座。首座接过与众僧看,众僧道:"我师之言,将无过于护惜。"长老曰:"佛祖入门,原是一例,你们听着。"说曰:
"世尊拈花,达磨面壁,分宗剐派,各有门庭。故或瞬目扬眉,擎拳举指;或行棒坐喝,竖拂拈捶;
或持义张弓,滚球舞笏;或拽石搬土,打鼓吹毛;或一默一言,一呼一笑,
皆合宗门之妙,得超象教之机。信哉,妙道不可以语言文字传也。"
长老说罢,众僧自此俱也听他往来自如,私下另起一个名儿,不唤道济,叫他济颠。三日之内,只得一日正经,到有两日痴颠,搅得满寺僧人无可奈何。有时告诉长老,长老听见,只是护短。亦将改名济颠二字说与长老,长老道:"这是我前日批定,你们那里道得破的。"自此上下俱以济颠呼之。道济见人改了颠字,十分得意。自此见了便有颠态,接谈便有颠话,行步便有颠势,吃食便有颠状。出门便有许多小子跟着,不是打瓦,就是抛砖,不去下水,就是上树。凡遇工做之处,就去出力相帮。疾病之人,就与烧汤煎药。凡经济颠之手,无不应手相成。以故寺前寺后见了他,无不大生欢喜。只在寺里上下作吵,却不雅观,虽然长老识得他是道器,其如众僧忌嫉,不知将来何似,且看后来便知端的。
十回选佛场独拈僧顶济颠师醉里藏真
却说一日长老升座道:"我看大众,近日有负笈远来的,有担锡远去的,有安单参学的,有行山乞食的,玉石不分,鱼龙混杂。我今要照丹霞禅师,起一个选佛道场。"随出一张题目,任人参来。以定高下:
"一觉,二障,三明,四暗,五衍,六趣,七漏,八正,九结,十定。
有能参悟了彻,便是佛门龙象,即将衣钵、袈裟、拂子付之。"济颠出口道:"五祖座下,四百九十九人,俱会佛法,到是一个不识字的卢行者,得了衣钵。"长老道:"他虽不会佛法,却能悟道,乃是过量人,所以传他。我且问你,你是会佛法的?会悟道的?"济颠道:"悟道也会,佛法也会,只是坐禅不会。只是无拘无束,让我做个自在菩萨,到是好的。"就去将拈贴的选佛题目一把扯得粉碎,放在纸炉一火焚化,大笑道:"快活,快活,省了许多千椎万结。"长老道:"格外狂徒,焉能作佛?"济颠道:"个中种子,不是外人。"长老立起身,就下堂进去。众僧茫然不知什么头脑,也就散去。惟济颠大拍手掌,哈哈笑了一声,也径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