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峡暮,接天流。
右调《山花子》
说这王小三与芸娘在山凹草房内云雨取乐,正在紧要头上,被一伙金兵打下门来,把小三绑起,将芸娘百般淫戏。这芸娘盘过三五个兵丁,早已一命几危。金兵扶起,揉出余精,方得保全性命。金兵知芸娘不堪再弄,先卷出衣被,拴在马上,次将芸娘扶持上马。转身又往屋内搜寻,别无他物,放下小三,要银子买命。小三回道:“逃难之人,那得银子与你?”金兵将小三衣服剥下,腰间搜出碎银二十余两,骂道:“这个刁顽蛮子,藏着银两,诈言没有,休要还他衣服。”遂拿了银子衣服,一齐上马。小三与芸娘四目留恋,心中不舍。小三上前一步,将芸娘马头拦住,哭告道:“情愿送了衣服银两,还我妻子罢!”金兵性发,拔出钢刀,将小三分为两段。芸娘见小三被杀,惊得打颤,不敢做声,相随同往。
玉姐在草丛中坐了一日一夜,饿得目昏肠碎,只得出外来寻食,亦被一队金兵撞掳去。光先、硕臣因为失落妻子,东追西奔,遍地寻觅,误了行期。不防金兵骤至,躲避不迭,拿到营中烧火喂马。一路带去,不肯释放。行中货物,抢得罄荆按下茹、倪阖家被掳,再表良辅在家,闻知兵犯秀州,百姓搬避,不见茹、倪家小下来,心内悬念。后闻金兵已拔营往临安去讫,秀州廓外地方俱为劫掠,不见茹、倪实信,坐立不安。倪硕臣生母垂病在床,也央人求浼良辅,访他儿子的耗。良辅特至行中,探望茹、倪下落。见一路人烟绝望,行内细软皆无,止存粗重木石器皿,就是客货,亦并无丝毫。明知被抢,但不得人口消息,愈加惶惑。再开到侧首一间厢房内去看,尚高高堆着一百篓竹纸,原捆不动。良辅暗想道,这是沧海遗珠了,仍把房门闭上。又各处捡看,略无他物。仔细思忖,欲待回乡,恐房子无人看守,所留糖物,被人窃龋欲代之载回乡下,待访出二人付还,又恐日后别物失脱,疑心亦是我拿。展转寻思,进退两难。从容踱出门首探看,要寻熟人,问声茹、倪行止。
却好逃回两家紧邻,良辅拱手体问,邻人道:“廖官人你的造化,早分了去,人财平稳。他们全家俱是被掳去的了,有人亲眼觑见。还说老王杀在路上,尸骸现存。两位令亲,未卜何日方归。行中货物,所留多寡,你须代他发去。恐有客来取讨,也好图个后日主顾。”良辅道:“正有此意。恐乱中失物尚多,茹、倪二兄回来,疑我谋赖,故尔犹豫。”邻人道:“岂有言话。但人心难料,你是老成之见,免得后悔。如今我们与你公同立个单帐,他时倘有闲说,众人自来作证。”良辅道:“若得列位如此用情,方敢斗胆收去。”遂寻出纸墨笔砚,在众人前,逐件点登帐目。请各邻人俱书姓名,押个花字,相谢众邻。临别,又问王小三所杀地方明白。然后寻下船只,把屋内一应留遗,载在家中叠好。细与母亲妻子备言四人被掳,小三杀死之事,母妻叹息,良辅堕下泪来。又恐硕臣生母,病中闻此凶信,以致不虞,只说行中无恙,好言安慰。即取出五两银子,在本村买具棺木,用船载了,寻着小三尸首,盛在棺中,叫人抬往三塔寺山门内放着。
走回家来,心里只是放茹、倪两人不下,茶饭懒进。想起三人结义,誓同生死,后因他二人作事乖张,致生离别。不料有此大变,人亡财散。我幸叨天庇,安然无事,怎忍忘了盟言,听凭他每流离颠苦?罢罢!譬如我当日迟疑,不曾分出,如今断然亦在劫中。不免设处几封银子,密密带着,扮作乞儿,一路访去。天幸遇见,打伙归来,再得完聚,不负同盟之雅。主意既定,不与母妻说知,原复将产卖了百余两银子,打叠包裹停当。次日黎明,买副牲醴,烧了吉利纸,换上一身破衣,别却母亲妻子,独自一人出门径走。兰珠婆媳苦留,良辅不听,头也不回,一直望临安而去。
于路逢人访问,绝无消耗。大兵经由之地,人迹稀少。良辅受了无限苦楚,风眠雨宿,忍饿吞饥,捱了十余个日子。看看走到富春驿左侧,遇着一班逃回难民,逐人认过,又不见茹、倪在内。因身子疲倦,向驿前街沿上暂坐歇力。先有几个驿夫,也坐在彼,闲话之间,探听得金华府内无相寺中,拘锁着二三百抢去妇女,许亲人认明回赎。良辅闻言,不敢停阻,急急由严州府兰鸡县,两日之内赶到金华。进了通远门,径往无相寺,捱身细认。果见金氏在内,蓬头垢面,不似人形。
玉姐见了良辅,嚎啕痛哭,哽咽得半字也说不出口。良辅亦不禁泪雨如珠。待玉姐哭声少住,问道:“二嫂嫂何在?二位哥哥可见过么?”玉姐道:“那日与二婶同逃出门,在途中拆散。直到桐芦县地方,马上撞着,且是打扮得千娇百媚。带着笑对我说,严州府访防御史娶去作妾,今往赴任。绝不提起二叔半字,飘然而去,也不知所言真假。哥哥并未会面。”说毕又哭道:“望叔叔可怜,救奴回家,死不忘恩!”良辅道:“事已到此地位,嫂嫂不必伤悲。正为要寻兄嫂回乡,所以不惮跋涉远来。但不可急促,待我寻一头路便好为计。”
遂走向四下观望一回,满眼俱是胡人,不敢启齿,见大王殿门上挂着一张告示,看者纷纷,也试走去一看,却好是为回赎妇女的。急捱上一步,分开人丛,见那上面写道:金华府正堂示:照得王师南下,所有顽愚,妄行抗逆,旋受诛夷。其家室理应入官,给赏丁卒。幸皇恩浩荡,矜悯无知,概许回赎,以遂斯民室家之愿。今群贮无相寺中,听从尔民识认。为此示仰军民人等知悉,如有眷属在内,许赴府上纳犒兵银两放归完聚,不得怀奸冒认。敢有衙役兵丁私行掯勒者,查出立行究治不贷!
良辅看毕,心中私喜,对金氏说知备悉,嘱他耐心暂等,待往府中赎了来领。这金氏未免再四叮咛,良辅允诺。抽身离了无相寺,复出通远门,寻下客寓,安歇一夜。次早拿出二十两银子在外,称做两处。到府门首,伺候苦情,当堂纳上白银一十六两。知府见良辅衣衫褴褛,言词哀痛,不嫌价少。叫库吏收过赎银,令良辅亲手写下领状,掣一根签,差人同去认领金氏。良辅叩首谢了知府,一同差径至无相寺鞑官处除名挂号,将金氏交出。来差同到寓中,良辅称银一两相送。
玉姐犹如鬼门关上放回,要拜谢良辅活命之恩,良辅那里肯受。推让良久,各行平礼。金氏自到店主人内室梳洗,良辅又到铺上买了一二件洁净布衣,与金氏更换。即往江口寻船,却好一只,尽是回赎妇女在内,载向临安的。良辅照众付了船钱,附搭同行。回身到寓,算还饭钱,领金氏下船。这船前后五舱,男女客人俱是散搭。因混坐不便,三舱分与女人,两舱尽坐男子,打伙饮食,不相混杂。良辅因要到严州跟寻芸娘,恐去船至彼不肯耽搁,安顿金氏在船,买些米菜之类,交付驾长停当。悄对金氏道:“嫂嫂放心坐船下来,我先到严州寻问二嫂,得便也赎他同归。这船明早方行,我今日起岸先走,总在严州相会。”金氏道:“叔叔是必严州下船,休要久延时日,两不相顾。”良辅道:“这不须嫂嫂过嘱。”
遂上崖急走,赶到兰鸡,投店过夜。巴到五鼓,起身又走,日色斜西,早至严州府内。寻到防御使衙前,访问芸娘信息。偶然遇着衙内一个老苍头,系北直真定府人氏,为人梗直好善。良辅相见,诉说来意。苍头怜其无辜受难,代进衙中捱查。果有叶氏芸娘在内,却是主人爱妾,心内踌躇。若竟与老爷明讲,断不能成就,负了那人来意。除非设个计策方好。呆想半晌,点头道:“如此如此,其事济矣!”
不说苍头用计,再表芸娘。自秀州掳去,众兵丁淫乱数次,复献与本营将官。那将官与严州防御使,却是姑表弟兄。一日同在营中饮酒,见芸娘侍立坐侧,星眼斜挑,樱唇欲绽,装出无数娇态。那防御史不觉情动,遂备礼娶为侧室。过门之后,芸娘在被窝中,枕席上,放出那携云握雨的功夫来,骗得防御使心欢意乐,衙中权柄尽归芸娘掌握。每日价玉食锦衣,呼奴使婢,那里还记得个倪家半字?只因他倚势专权,与防御史大夫人为切齿之仇。
这苍头是大夫人心腹,又恨芸娘,但系主人宠妾,无可奈何,止好心怪而已。这日却好良辅寻来,说要回赎,苍头正中下怀,又念离散之情可悯,密定一计。叫良辅进到耳房暂坐,径入内室,与大夫人说知。
这夫人搔着痒处,满心欢喜,对苍头道:“既有亲人来赎,若得冤家离跟前,莫大之幸。只是这老天杀的怎么肯放他去?”苍头道:“莫说老爷不肯放他去,便是新娘也怎肯回家?依老奴愚见,趁老爷病卧在床,夫人自做主意,免得日后有悔。”防御夫人道:“我有计了。老爷为那贱婢,弄得体弱神虚,一病数日,若不早早撵去,性命可虞。今乘他病中,将那贱婢发付来人,不许衙中一人走透消息。老爷问时,只说黑夜逃去罢了。”苍头道:“此计甚妙,不可迟了误事。”
防御夫人亲自走到书房,见丈夫沉沉睡着,丫鬟在旁煎调汤药,转到芸娘房中,正遇芸娘坐在踏床上缠脚。防御夫人道:“你家中亲丈夫在外探望,立等要见,快快出去,莫被老爷知道动气!”芸娘闻得脸便变色,也不言语,缠完了脚,慢道:“什么亲与不亲,如今既到这里,见他何用?叫人回了罢。”防御夫人道:“你是丈夫卖出的,还是兵马抢来的?”芸娘道:“他怎卖我?是逃难被抢的。”防御夫人道:“既非卖你,丈夫没有罪犯。夫妻之情,陡地分离,既远路相寻,怎忍不屑一见?我衙中就是你久占的巢穴么?”
芸娘见夫人发话,又觉情理上难去,只得走出外来相见,口中尚自啯哝个不祝及至耳房相见,却是良辅,愈添不乐,怒问道:“你来此何干?”良辅见芸娘近前,正待唱揖开谈,忽听出语唐突,兼之怒容可掬,也站住了道:“不知嫂嫂们下落,特来访问。已在金华赎回大嫂,现在舟中。闻得嫂嫂在此,故来奉请回去。”芸娘道:“你休做梦!我今已是别室人了,你等休作痴想,世有防御妻室肯又再从前夫的么?况我丈夫不来,未知存亡生死,谁要你出头管人闲事?莫非要骗我回去,转卖下水,图赚钱么?这是不应允的!我丈夫与你既非房族,又非至亲,干你甚事,要你远来胡做!”对苍头道:“他不是我丈夫,来赎不存好意,誓不去的。”
苍头正待发言,防御夫人手持荆杖赶到跟前,把芸娘劈头乱打,喊骂道:“好一个怪贱淫根!你就是防御妻室,倒撵了我出去罢!适间老爷分付教你即刻就离衙,跟了亲人快去!若说半个不字,即时砍下你那头来!”良辅见头势凶恶,特把从前三人结义等情诉说一遍,诈道:“他丈夫被戳一枪,出外不得,托我代来,岂有别意?”
苍头向壁间除下腰刀,拔出鞘来,径奔芸娘骂道:“这是不义之妇,略有受用,便背亲人。既是老爷有命,我亲手杀却,也等天下人看样!”良辅拉住苍头,居中劝解,防御夫人道:“不要来人半文,叫那淫妇立时跟去。若再迟留,断然处死!”良辅谢过夫人,出门径走,芸娘无奈,只得跟着同行。这里夫人拔出眼中钉,十分舒畅。捱至天晚,故为惊惶,说芸娘盗物而逃。防御使发恼,叫人对知府讲明,差人揖捕,夫人私自捺定不题。
良辅与芸娘行至严州廓门外水口,天已傍晚。恰恰遇着顺风,金氏所坐载船已到,正拢岸住歇。良辅先跨进舱,与金氏说知,后扶芸娘上船,再加一人船钱。安歇已定,次早开船。于路良辅屡思茹、倪二人寻觅不遇,幸得二位嫂嫂赎归,又不大费银两,也是一件美事。且同两嫂先归,待我再来,天涯海角,遍处访求,必要寻见方已。
不上三四日之间,船已抵临安江口,众客起岸,分头走路。良辅领着玉姐、芸娘,翻钱王司岭,至赤山埠。叫只西子湖中小船,渡到响水闸上崖,再到松木场讨船回去。三人行过羊坊桥,正撞着茹光先、倪硕臣二人,敝衣垢面,沿门行乞。五人相见,悲喜交集。
光先问道:“三弟何来?怎又与嫂嫂们厮遇?”玉姐垂泪道:“我被掳去直至金华,受了好多耻辱。求生不能,欲死不得。幸得三叔前来赎取,重见天日!”芸娘默然不言。茹、倪致谢,良辅又把王小三死信,并自己买棺收殓之事,说与茹、倪知道。芸娘忽然含悲道:“我自分散后,却好遇见他。正同来寻访你们,撞遇金兵,被他抢我上马。王叔叔来夺时,径被杀了,说起可怜!”茹光先道;“多蒙三弟义气,幸得骨肉保全。为今之计,以作速到家,另寻生计为主。但我两个囊中并无分文盘费,怎处?”良辅道:“愚弟带得尚有,不烦哥哥费心。”遂同往松木场,雇下塘船一只,三男两妇,合伴同归。
且说莫氏兰珠,自从丈夫行后,同婆婆在家针指。一日偶要做底,没有蒲席。婆婆道:“糖桶中倒有,却是取他不得。”兰珠道:“一时苦无买处,且开一桶,只取蒲席不妨。”便去扯下一桶,把桶启开,搬粮取蒲。只听得蒲包中间“铛铛”几声,脱下甚物在地,外面用纸封的。兰珠拾起,去纸开看,却是四个纹银煎饼,每饼约重二十多两。兰珠道:“原来粮中有银子藏着,我们逐桶看看,想俱有的。”于是婆媳二人忙将百桶齐齐打开,内中止上白糖四十桶有物,其余六十桶沙糖并无。兰珠把银收起,各桶取蒲少许,仍将粮桶盖好。试将四饼兑看,共重百两,计有四千之数。不与一人知风,对婆婆道:“行中各物抢尽,独遗此货,内里私藏,又无心中为我们所得,明系天意。儿子回来,且莫与他讲。他若一知道,仍要还人!”婆婆点头会意。
未几,五人到家,亲朋候问,重整田园。良辅把行中收回各物,并地方公帐,一并交付二人。茹、倪感之不荆细探糖客已无形踪,把粮变卖,共得一百余金,两家均分过活。兰珠见糖俱已卖去,方将所得银两与丈夫说知。良辅又将四百两分赠茹、倪,两人感戴,各无话说。
止有芸娘,一心想防御使衙中受用,深恨良辅赎回,常对丈夫说:“良辅开行时,常来诱我。今赎我来,又在途次要共我睡。苦苦央求,得免污辱。”硕臣听了在心。偶然一日到茹光先家,光先说起良辅好处,硕臣道:“但有些毛病,好贪女色。”光先道:“这也从不闻人说起。以我论之,此人还是柳下惠后身哩。”硕臣将妻子所言微微表露,光先代为不平,连玉姐也与称屈。
硕臣有些恼着妻子,令人叫妻子过茹家,并接了良辅同会是非。光先将开行时把芸娘挑逗良辅的话,并良辅拒绝芸娘之言,从头说出。芸娘无言抵对。玉姐又把途中伙搭客船舱里共有十余妇女坐在后舱,男人坐前舱,叔叔平日不相见情由,也细说一番。良辅亦将严州赎回,不肯还家,反回挥叱的话,也略一宣白。芸娘满面羞惭,硕臣操拳欲打,众皆劝息。自此硕臣冷淡芸娘,不与近身。光先又已收心,不干偷摸之事。芸娘又无别遇,你想风流淫荡的妇人,如何寂寞得过?一日黄昏,大哭数场,悬梁自缢而死。硕臣因在邻家闲话,归室方知,求治不活,呜呼一命。不题。
此后茹、倪二人农业终身,良辅连生三子,各攻举,俱入仕途,为元时显宦。良辅同妻,直至九十过头,无病而终,子孙绵绵不绝。正是:作善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
报应分毫不爽,世人枉用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