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进忠听报,顶冠出大堂相见,入至内堂,序礼坐定,香茗一巡。刘总兵向众文武言道:“今日我奉旨同守潮州,意望共享升平之乐,谁知去岁淫雨连旬,致有洪水滔天,浸害禾苗。今岁又亢旱,大小麦无收,早田插不落,以致米粟昂贵,穷户遭饿而死者不计其数。我等为民父母,岂可坐视其亡乎?本帅请宪台同诸位到此,意欲公议一良策,以救人民,未知列位有何高论?”汪道台同众官言曰:“大人欲救万民饥困之危,我等与大人和诸位,各申文书到广东报知上司。上司移文到此,那时开仓赈济,方是正理。”
刘总兵道:“救饥如救火。若待上司移文下来,贫民饿死者亡已多日矣!依本镇愚见,请道宪与众位同列尊号,具奏章进京达部,启奏圣上,瞒过上司。若是本章起程,就可移文各邑县令:开仓赈济,以救各县饥民。”各位答曰:“大人有命,卑职自该听从。”刘总兵大喜,令从人取过文房四宝摆于案上,恭请汪道台序列名号。汪道台亦执笔先题,吴知府同众文武官,一一依次书毕。刘总兵设宴相待,汪道台不肯饮宴,起身告退。刘总兵不敢强留,送出大堂相别,各回本署。
刘总兵恭送众文武回衙后,即修奏章一道,饬令守备李有祥进京达部,奏上天子;再命修理文书颁行各邑县令,开仓赈济。各县令见文书到来,奉命出示张挂,赈济各乡。贫民闻此风声,扶老携幼,纷纷至本县领粮,路途之中残死者不计其数。各县主赈济,乡村饥民约到三十余天,仓谷告完,移文报知刘总兵。
刘总兵得报,甚是担忧,又探知米价未平,外郡仍然无米船来至潮州,无数百姓依旧受饥而死。再思一策,修本章一道,命守备林绍基领奏疏入京,奏知圣上。一面再行文书,饬各邑县令,将县库银与上户之家,照时价籴谷赈济饥民。众县官见刘总兵文书到来,依命而行,遂将库银籴谷,再示张挂,赈济穷民饥户。约到一月之久,该库银也已经完尽,即申报刘总兵,内云:“仓库两倾。”刘总兵得报,想见民情光景如前。
刘总兵愁容满面,恰似箭穿雁鼻、勾搭鱼腮一般,这日夜里不能成眠,方至鸡鸣时候,忽思得一计。明日一早命内堂官千总梁成龙,嘱咐营中拣二个能干头目到来。
梁成龙遂选二人进内堂叩见刘总兵,问其姓名,一人姓翁名喜,系蓬洲所北门人,翁万达五代玄孙,能晓水性,众人起他个混名叫做“千年獭”;一人姓戴名德,系潮州府金山巷人,亦能驾水,异号人称做“海夜叉”。刘总兵道:“今天本镇赏你等酒肉,令你往各邑城乡探访上户、长者家中存有余谷者,许你前来报知,还有重赏。”
他二人领命退出帅府,回至自己军房。二人坐定斟酌,翁喜道:“哥哥,我想各邑之中,还是揭阳米谷富足,我等明日前往揭阳邑城市乡村,可这般这般探访,自有定夺。”戴德道:“兄弟说得有理。”一宿晚景不表,明早二人收拾行李,望揭阳一往,至晚投宿客舍;次日饭后,各自扮成乞丐之人,到乡村求乞。入乡分路,出乡相邀。一乡过了一乡,来到曲溪乡中,二人分开往各家求乞。闲话休题。
只说千年獭翁喜往上户之家求乞,不觉行到一座高大的宅子,入到里面求乞。内中走出一个丫鬟,施他米饭。翁喜立在檐下,偷眼一看,只见花厅上有二位老丈在那里饮茶谈话。翁喜坐于阶下,有意偷听。丫鬟出来叫道:“你这乞丐,好没道理,我既然有米饭施舍你,你为何不去?”翁喜道:“姐姐,非是乞丐不去,我等来到此间,不料腹中隐隐有些微痛,容暂息片时即起身。”那丫鬟亦不理睬他,径自进入里面去了。
翁喜听着花厅那个老丈道:“仁兄,你想去岁洪水滔天,侵害田苗,今春又亢旱,大小麦无收,禾稻播插不下,米粟高贵。穷户人口饿死者,尸积如山;幸得皇天庇佑,我家余存者约有一千余石。不知仁兄有几多粟米?”那老丈道:“不瞒老兄说,你兄弟家中足足存有三千余石。”两个老丈说说笑笑,一问一答。翁喜听得明白,牢记在心,即便起身出了大门。心中思想道:“这里现有许多米粟,不知他们姓名,难回复上台。”
忽见前面有一年少者摇摇摆摆走来,翁喜赔个小心,笑嘻嘻问道:“贤官,这座贵宅上,长者姓甚名谁?乞望指示。”那少年道:“你这乞丐,倒是多事,欲问人家姓名做什么?”翁喜道:“非是乞丐大胆动问宅上姓名,早间乞讨到里面,多蒙厚施,借问姓名,念念于心,以尽穷人思念祈福之意。”那少年道:“你这乞丐,甚是知人情者,你岂不晓得这座第宅是我揭阳镇中第一个上户,姓吴名世毫,职列员外郎?”翁喜道:“荷蒙指示,实感于怀。”那少年说完,往前面去了。
翁喜得知姓名,在乡中寻见戴德,一一说知缘故。戴德大喜,二人回寓收拾,明早回归潮州。进入内堂,备细禀知刘总兵。刘总兵闻说大喜,重赏二人酒肉银钱。二人退出帅府,回至军房,是夕畅饮,饮得酩酊大醉。明早刘总兵召二人入府内,嘱咐道:“你等领帖往曲溪乡请吴世毫到潮州城帅府相见。”
翁喜等领帖至曲溪乡,将名帖送入吴宅。吴世毫见刘总兵有请帖,接待来人往西轩暂坐,即时唤两个儿子到花厅商议。长子吴平忠,次子吴平孝,兄弟二人见父亲有唤,同至堂上。礼毕,吴世毫道:“今日潮镇大人有名帖来请我,我家并无官府往来交接,今日忽然来请,未知何意?”吴平忠道:“启禀父亲,官府相请,必非好意,定是欲借银两,父亲你可发付来人回去便了。”吴平孝道:“哥哥,非是这等说。我思刘总兵比别位官府不同,他自从到任,矜恤人民,目下米粟高贵,贫户之家,终致饿死,闻刘总兵命各县发粟赈饥,今有名帖相请,父亲理当进见,方是正理。”吴世毫道:“我儿言之有理,可办酒席款待来人。”吴平忠兄弟陪宴毕,于是收拾行李,带家人下船往潮州城而来。
翁喜先回去告知刘大人。刘大人喜之不胜,速命千总林五常迎接至帅府内。两人相见,序礼茶毕,刘总兵道:“长者车驾来到,有失迎迓,休得见怪。”吴世毫道:“不敢!不敢!小民蒙大人呼召,未知大人呼唤小民,有何谕命?”刘总兵闻言道:“启告长者,本帅奉命来守潮州,意望与人民共乐。谁料去岁秋天大雨,洪水滔天,浸害田苗,今春尤旱,大小麦无收,早田又播插不落,米价高贵,穷民饿死者不可胜数。本帅瞒过广东督抚三司,上疏达部,奏知天子,先将各县仓库两空;然而米价未平,外郡米船也没有来到,贫户光景如前,终致饿毙,前功尽费。本镇闻知长者有余粮三千多石,祈恳借谷一千五百石,救济人民,候晚秋收成,本镇自当如数送还,分粒不敢拖欠,俯望准诺。”吴世毫听了,大吃一惊,答道:“启禀大人,乡民家中并无丝毫存积,不过老少免用缺乏而已,望大人莫听旁人之言。”
刘总兵见他不允,心生一计,把将筵席款待。言道:“久闻潮州胜景有名,今日同长者登高玩赏,请长者展锦绣之心,咏诗玩景,何如?”吴世毫不知其意,便谦逊曰:“乡民愚拙,不晓题咏。”刘总兵道:“有所闻,不必太谦,请长者即景咏写一首,本帅也咏和一首。”
次日,命千总把中与他盘桓交谈,使他多住镇署。次日刘总兵又邀吴世毫游金山,饮酒做诗,吴世毫也勉强应承云:“大人有命,安敢违逆。”遂写一首绝句呈上,其诗云:金山酌酒惠泉深,玩赏川前鸟自吟;酒作生涯忘岁月,棋为乐事疲春阳。
刘总兵看完赞道:“长者高才佳句,与杜工部争光,可敬可敬。”吴世毫道:“岂敢,大人莫要取笑,请大人咏一首指教。”刘大人亦应口题云:一杯一刻一场亲,勘破金山悉转新;淮阴皆从此中出,漂母高义有几人?吴世毫看罢道:“大人题玩景佳句,为何作愁饥之诗?”刘总兵道:“长者呵!你是一方宦豪,只知饮宴之乐,谁悲饥民之苦?”吴世毫听着此言,亦揣知其意,默然无语。仍就席饮酒,至日落西山回归师府。
听说刘总兵得见了吴世毫诗句笔迹,密召记室徐光入内,令他修书一封,假吴世毫笔意,嘱他两个儿子吴平忠、吴平孝装押干谷一千五百石,到潮州帅府赎父亲回归。徐光领命。这徐稿公名光字奇亮,又号“赛萧让”,专惯笔墨,假天下贤人笔迹,难认真伪。即日修成,送上刘帅一看,文字与吴世毫一般,即暗吃惊翁喜赍书到曲溪吴世毫家中,诱吴平忠、吴平孝兄弟装载一千五百石谷,到帅府赎父回家。翁喜、戴德领命,即时起身来到吴家,将书信送进。
吴平忠兄弟接见翁喜二人,接过文书,拆开观看,问吴平孝道:“父亲老年颠倒无端,将家中米谷献借刘总兵。”吴平孝道:“明明系父亲的笔迹,不要说一千五百石,就是二千石,亦当听从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