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被好奇心所驱使,匆匆走到门口,想看看那女人被带到哪儿去了,因为那学生绝不可能抱着她穿过街道。他们其实没走多远,一出门就是一道狭窄的木楼梯,好像是通到阁楼上去的;楼梯拐了一个弯,那一头看不见。学生抱着那女人上了这道楼梯,他走得很慢,一面哼哼,一面“呼哧呼哧”直喘气,因为他的力气快用完了。那女人朝站在下面的K摆摆手,耸耸肩,表明她在这次劫持中不应该受到指责;然而她却几乎没有反抗,任凭这场哑剧演下去。K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一个陌生人;他决定不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失望情绪,也不让她知道他能轻而易举地克服自己可能感到的任何失望情绪。
那两个人已经消失了,然而K还站在门口。他不得不作出这样的结论:那女人不但背叛了他,而且还欺骗了他,她说是被带到预审法官那儿去的。预审法官肯定不会坐在阁楼上等着。这道狭窄的木楼梯不会使人产生什么联想,不管看它多久也枉然。可是K却发现,楼梯旁边钉着一张小小的硬纸片。他走过去,看见上面有一行似乎是没有练过字的小孩子写的字:“法院办公室在楼上”。这么说来,法院办公室就设在这座房子的阁楼上啰?这种安排好像不能使人产生崇敬的心情;房客都是些穷愁潦倒的人,但连他们也只在阁楼里堆放些没用的废旧家具,可是法院却把自己的办公室设在这里;当一个被告想到,这个法院手头只有这么点钱,他的心里就会坦然不少。当然也不能无视这种可能性:钱是够多的,但是法官们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腰包,而没有用到司法业务上去。根据K迄今为止积累的经验判断,这是绝对可能的;如果真的如此,这种不光彩的行径虽然会让被告瞧不起,但却能给他带来更多的好处;在一个确实是贫穷的法院里,这点是很难做到的。K现在也明白,当初他们为什么不好意思把他带到阁楼上来,而选择在他的家里折磨他。K和法官一比,条件多优越啊:法官只能在阁楼里将就着,而K却在银行里有一间宽敞的办公室,旁边还有一间会客室,他可以透过大玻璃窗,欣赏都市的繁华景象。不错,他没有额外收入,不受贿,不贪污,也不能命令下属去找个女人带到他的房间里来。然而K却心甘情愿地放弃这些特权,至少这辈子不想得到这些特权。
K正伫立在那张硬纸片旁边,一个男人从下面走上来。他透过开着的门看看屋内,从这里也能看见更里面的那间审讯室。他问K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一个女人。“你是门房,对不对?”K问。“对,”那人说。“啊,你是被告K,我认出你来了,欢迎,欢迎。”他出乎意料地朝K伸出手来。“可是,没有宣布今天要开庭,”门房见K不说话,便接着说下去。“我知道,”K说,一面注视着那人身上穿的便服,上面除了普通扣子外,还有两颗像是从旧军装上扯下来的镀金钮扣,这是表明他职务的惟一标志。“我刚才还跟你妻子讲过话。现在她不在这儿,学生把她带到楼上预审法官那儿去了。”“又来了,”门房说,“他们老是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今天是星期日,我本来用不着于任何活,可是他们为了支开我,却派我到外面去白白跑了一趟。他们存着心眼,不把我支使得太远,让我怀着要是抓紧时间,就可以及时赶回来的希望。正因为如此,我尽可能快点走,刚跑到那个办公室门口,就朝半开着的门大喊几声,把口信传了进去。我喊得气都快透不过来了,他们很难听懂我喊话的意思。然后我又全速往回跑,可是那个学生还是比我先到。当然,他到这儿来的路不远,只需沿着那一小段木楼梯从阁楼上走下来就行了。如果我的工作不至于受到影响的话,我早就把那个学生逼到这堵墙跟前,把他揍成个肉饼了。就把他揍死在这张硬纸片旁边。我每天连做梦都想着这件事。我看见他在这里被揍扁了,就在楼梯口上面一点:他的两只胳臂摊开,五指伸直,两条罗圈腿扭成一个圆圈,地上全是血。
可是到目前为止,这只不过是做梦而已。”“没有别的法子了吗?”K笑着问。“据我所知,没别的法子了,”门房说,“现在的情况比以前更糟:他从前把她带走,只是为了自己寻欢作乐;但现在我可以说,他也把她带到预审法官那儿去,我早就料到了。”“不过,你的妻子不是也应该受到谴责吗?”K问;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不得不抑制自己的感情,因为他还在吃醋。“那当然啰,”门房说,“她最应该受到谴责。她是自己投入他的怀抱的。至于他,看见所有的女人都要追。仅仅在这座楼里,他就因为想偷偷溜进别人家里,而被五户人家赶了出来。我妻子在整个公寓里是最漂亮的女人,而我所处的地位又使我无法自卫。”“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看来就没有希望了,”K说。“为什么没有希望呢?”门房问,“如果他在追求我妻子时,被狠狠地接过一两次——不管怎样,他是个胆小鬼——他就再也不敢这么干了。可是我不能接他,也没有任何人会帮我去揍他,因为大家都怕他,他是个很有影响的人物。
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敢揍他。”“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才敢揍他呢?”K迷惑不解地问道。“你被捕了,对不对?”门房说。“对,”K答道。“这意味着我更得怕他,因为虽然他也许不至于影响案子的结局,但是他大概能影响预审。”“是的,是这么回事,”门房说,好像K关于这件事情的看法和他的看法一样不言而喻。“不过,按照一般规则,我们的案子全是事先就判好了的。”“我并不这么认为,”K说,“不过,这不妨碍我去对付那个学生。”“那我将十分感谢你,”门房一本正经地说,他看来并不相信自己的夙愿能够实现。“你们还有一些官员,”K继续说,“也许是所有的官员,都应该如此对待。”“噢,是的,”门房说,好像他认可的是一个常识问题。然后,他信任地看了K一眼,他尽管一直对K很友好,但在此之前还没敢用这种目光。门房补充道:“一个人不可能不反抗。”但这种交谈似乎仍然使他觉得不安,因为他不想再往下谈了,便以下面这句话作为结束语:“我现在该到上面去汇报了。你愿意和我一块去吗?”“我到那儿去没事,”K说。“你可以去看一看办公室嘛,谁也不会注意你的。”“怎么,办公室值得一看吗?”K犹豫不决地问道,他突然产生了上去看看的强烈愿望。“我想,”门房说,“你会感兴趣的。”“好吧,”K最后说,“我和你一起去。”于是,他跑着上了楼梯,比门房还快。
他进门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因为门后还有一级阶梯。“他们不大考虑公众,”他说。“他们什么也不考虑,”门房回答道,“你看看这间候审室。”这是一条长走廊,两旁是一扇扇简陋的门,通向本层的各个办公室。虽然走廊里没有窗子,透不进光线来,但不是漆黑一片,因为有些办公室并非一关门就和走廊完全隔绝,门上有个木格小窗和屋顶相通,光线可以从那儿透进一点儿来。借着这点光线,人们还能看见办公室里的职员有的在伏案书写,有的站在木格小窗前,透过木格看着走廊里的人。走廊里人不多,大概是星期天的关系。他们的样子很谦恭,坐在固定在走廊两侧的一排木制长凳上,彼此间的距离大致相等。他们穿的衣服一点也不考究,虽然从他们的脸部表情、行为举止、胡子的式样和很多不易觉察的细节上判断,这些人显然属于上等阶层。由于走廊里没有衣帽钩,他们都把帽子塞到长凳下,很可能是依次模仿的结果。坐在离门最近的那几个人看见K和门房后,彬彬有礼地站了起来,他们旁边的人也跟着站起来;他们似乎认为这样做是应该的。因此,当这两个人走过时,大家都站起来了。他们站得不很直,驼着背,屈着膝,像是沿街乞讨的叫花子。K等走在后面的门房赶上来时对他说:“他们多么谦恭有礼啊!”“是的,”门房说,“他们是被告,他们全是被告。”“原来如此!”K说,“这么说来,他们是我的难友。”于是,他朝自己身边的一个人转过脸去,这是一个高个子,身材颀长,头发几乎全已染霜。“您在这儿等什么?”K客客气气地问道。可是,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却使那人十分慌张,K对此甚为不解,因为那人显然是个饱经世故的人,应该知道在各种场合下需要怎么办,决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天生的优越感。可是,他在这里却不晓得怎么回答一个这样简单的问题,只好瞧着其他人,好像他们有责任要帮助他。他似乎在说,如果没有人帮他解围,那谁也别指望他会回答。于是门房走上前来,讲了一句使他安心和鼓起他勇气的话:“这位先生只是问你在等什么,你就给他一个回答吧。”门房的亲切的声音取得了效果:“我是在等——”那人开口说道,可是再也说不下去了。显然,他开头是想对这个问题作出一个准确的答复,可是后来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另外几个当事人凑上前来,聚在他们周围;门房对他们说:“走开,别挡道。”他们稍微后退了几步,但并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与此同时,那人恢复了镇静,笑着回答道:“一个月以前,我递交过几份关于我的案子的宣誓书,现在正等着结果呐。”“看来你为自己添了很多麻烦,”K说。“是的,”那人说,“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案子嘛。”“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像你这么想,”K说,“例如,我也被捕了,可是就像我站在这儿一样的确切无疑,我从来没有交过什么宣誓书,也没有干过任何类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