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知道,”律师接着说,他讲话的口气像是在草草解释一件不言自明的事,“你应该知道,这种交往使我能够通过各种途径为我的委托人办妥事情,其中有的途径甚至不便公开说明。当然,由于现在我病了,所以出现了一些不利条件;但是这也不要紧,因为我在法院里的好朋友常常来看我,我可以从他们那儿了解到很多情况,也许比很多身体健康,整天呆在法院里的人知道的情况还要多。
例如,现在就有我的一个好朋友在这儿。”他朝屋里一个黑洞洞的角落摆摆手。“在哪儿?”K问,他吃了一惊,因此问得很唐突。他半信半疑地环视着四周。小蜡烛的亮光几乎照不到对面的墙,那个黑洞洞的屋角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身影。K的叔叔把蜡烛举过头,K借助烛光看见一位年事已高的先生坐在屋角的一张小桌旁。他坐在那里大概连气都没有透,以至于呆了这么久居然没有被人发现。他急忙站起来,显然因为自己让人发现而感到不快。他的双手像小鸟的翅膀一样摆动着,似乎想表明他不赞成任何形式的介绍和寒暄,似乎想让人家知道,他不愿意打扰别的先生,只希望重新进入黑暗中,别人最好忘掉他的存在。但他无法再享有这种特权了。“我可以说,你使他们吃了一惊,”律师解释道,他招手请那位先生走上前来;那位先生慢慢挪动脚步,犹豫不决地看着四周,然而举止很有风度。“法院书记官——啊,请原谅,我还没有给你们介绍——这是我的朋友阿尔伯特·K,这是他的侄子约瑟夫·K,这是法院书记官——我再说一遍,蒙他热忱相待,今天来看我。这种探望的价值只有在法院中混迹多年的人才能真正认识到,因为他们知道,书记宫的工作忙得要命。尽管这样,他还是来看我了,在我的病体尚能坚持下来的情况下,我们愉快地谈论着。我们没有禁止莱妮引进来客,确实如此,因为我们没想到会有人来,我们当然以为我们不会被人打扰的;可是,阿尔伯特,后来传来了你的暴躁的敲门声,法院书记宫于是带着他的桌椅退到屋角里去了。不过现在我觉得,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总算有机会一块谈谈了,因为这件案子和咱们大家都有关系,咱们可以聚在一起聊聊。
请,亲爱的书记官先生,”他朝书记官鞠了一躬,带着彬彬有礼的微笑,指指床边的一把扶手椅说。“遗憾的是我只能再呆几分钟,”法院的书记官客气地说,他坐到扶手椅上,看了看表,“我还有公事。不过我不愿意放过一个在这里认识我的朋友的朋友的机会。”他朝K的叔叔微微弓了弓身;K的叔叔看来由于结识了这个人而感到很荣幸,但是他生来不善于表示自己的崇敬心情,而是用一阵令人莫名其妙的大笑来回答法院书记官的这番话。真滑稽!K可以自由自在地观察一切,因为谁也没有注意他。法院书记官既然已经处于突出地位,便当仁不让地首先发表意见,这好像已成了他的习惯。律师当初装作身体虚弱,大概只是为了谢绝来客;现在他伸出手,拢在耳朵边,聚精会神地听着。K的叔叔作为执烛人——他把蜡烛放在大腿上保持平衡,律师经常向他投射一瞥不安的目光——很快就脱离了尴尬局面,现在正兴致盎然地听着法院书记官的妙语连珠的演讲,欣赏着书记官讲话时一只手附带作出的波浪式动作。K靠在床架上,法院书记官完全把他忘了,也许是故意怠慢他;结果他只能成为另一个老人的听众。K本身也没有心思听他们讲话,脑子里先是想起了女看护,想起了叔叔对她的粗暴态度,后来则自问以前是否见过法院的书记官:大约初审的时候书记宫在听众当中吧?K可能猜错了,不过法院书记宫——这个胡子硬撅撅的老先生——坐在第一排听众中倒是非常合适的。
门厅里突然传来一阵像是陶器打破的声音,大家都竖起了耳朵。“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K说,他慢悠悠地走出去,想给其他人提供一个叫他回屋的机会。他刚走进门厅,伸出脚在黑暗中摸索时,一只比他的手小得多的手按在他那只仍然扶着门的手上,轻轻把门带上了。这是女看护,她在那儿等着呢。“没事,”她悄悄地说,“是我往墙上扔了个盘子,想把你引出来。”K扭。泥地说。“我当时也在想着你。”“那就更好了,”女看护说,“到这边来。”他们走了一两步,来到一扇厚玻璃门前,她把门打开。“进去吧!”她说。这间屋显然是律师的办公室;月光透过两扇大窗子照进屋来,照亮了窗前地板上的两个小方块;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屋里摆满了古色古香的旧式家具。“到这儿来,”女看护指着一把椅背雕花的深色椅子说。K坐下后继续打量着这间屋子;办公室很大,天花板很高,这位“穷人的”律师的委托人来到这儿会有茫然若失的感觉。K给自己描绘了这么一幅图画:委托人个个局促不安,他们慢慢朝律师的大桌子走来。可是后来他把这些全抛在脑后,只望着女看护;她紧挨K坐着,差不多把他挤得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我本来想,”她说,“你自己会出来的,用不着等我来叫你。你的行为真古怪。你一进门,眼睛就始终盯着我;可是你却让我等了好久。你就叫我莱妮吧!”她匆匆补充道,这句话突如其来,好像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似的。“我很高兴这样称呼你,”K说,“至于说我的行为古怪,莱妮,这很容易解释。首先,我必须听那几个老头唠叨。我不能没有任何借口就离开他们走出来。
其次,我不是一个在女人面前胆大妄为的小伙子,说实话我很害臊;而你,莱妮,看样子也不像是个一说就愿意的姑娘。”“不对,”莱妮说,她的手臂搭在椅子背上,眼睛看着K.“而是你开始时不喜欢我,现在没准仍然不喜欢我。”“喜欢这个字眼太没有力量。”K含糊其辞地说。“啊!”她微笑着说。K的话和这个短促的感叹使她略微占了上风,于是K一时什么也说不上来。他已经对这间黑暗的屋子习惯了,现在已能看清某些摆设的细节。给他留下特殊印象的是一幅挂在房门右侧的大型油画。他朝前倾着身子,想看清楚点。画面上是一个穿着法袍的人;那人坐在一个像宝座一样的高脚椅子上,这是一张镀金椅子,在整幅画里占据着一个突出地位。奇怪的是法官的坐姿看来并不威严,因为他的左臂搭在宝座的后背和扶手上,右臂却悬空吊着,手掌下垂,搁在另一个扶手上;法官似乎正要站起来,做一个激烈的、也许是忿怒的手势,发表一个带有决定性意义的看法,甚至作出判决。我们可以设想,被告站在通向法官宝座的最下面一级台阶上;最上面几级台阶上铺着的黄地毯已经画出来了。“或许他就是审理我这个案子的法官,”K伸出手指,指着那幅画说。
“我认识他,”莱妮说,她也在看着画。“他常到这里来。这幅画是他年轻时请人画的,但一点也不像,既不像他年轻时,也不像他现在。因为他个子矮小,几乎是个侏儒;可是他却让别人把自己画成了这个样子,原因是他和这儿所有的人一样,爱虚荣爱到了发疯的程度。然而我也是一个爱虚荣的人,说话颠三倒四,你肯定不会喜欢我的。”K听了最后这句话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两臂抱住她,把她搂到胸前;她默默地把头枕在他肩上。他对她说的其它话倒作出了反应:“他担任什么职务?”“他是一位预审法官,”她一面说,一面握住K搂着她的那只手,抚弄起他的手指来。“只是一位预审法官而已,”K失望地说,“高级官员们全藏得好好的。可是,他却坐在这样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宝座上。”“全是瞎画的,”莱妮说,她把自己的脸伏在他手上。“其实他是坐在一张厨房里用的椅子上,屁股下垫着一条叠成双层的旧马毯。可是,你干吗总是闷闷不乐地惦记着你的案子呀!”她慢条斯理地问道。“不,我一点也没惦记我的案子,”K说,“相反,我考虑得可能太少了。”“你这样做没错,”莱妮说,“你太倔强,这是我听说的。”“谁告诉你的?”K问;他能感到她的身体贴近了自己的胸部;他朝下凝视着她那头浓密、乌黑、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如果我告诉你,我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莱妮回答道,“请别问我他们叫什么名字,记住我的忠告就行啦,以后别再那么倔强;你斗不过法院,你应该认罪。一有机会就认罪吧。你不认罪,就不可能逃出他们的魔爪,谁都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