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三应了,便一齐钻进中舱,先把郑氏的穿戴剥取下来,然后扛着掀开篷,掼下水去。可怜郑氏一片好心,竟自糊糊涂涂淹死湖中。二人理好篷又进舱来,打开那个包袱,却也有百十两白银、七八两黄金,钗环簪珥略有几件,好不欢喜。贾兴道:“此去肖塘不过十三四里,我们此刻就开船,到了那里就是我前日对你说的那主儿。这个女子的模样儿至少也得取他三五百金,你我都有得日子过了。”仇三听了,喜之不尽,把被盖替卫茜盖好,一齐出舱,急急吃饱了,便解缆推篷,打桨开船,望肖塘而来。
此时风雪仍大似上半日,那船行得极快,想是酒暖手活之故。申牌时分,到了肖塘。贾兴叫仇三在船看守,他去叫那主儿把车子来接,仇三答应。贾兴戴上箬笠,匆匆上岸而去。不到半个时辰,贾兴跟着一辆车子,到了船边。
车里走下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上了船。贾兴引进中舱,把卫茜指与妇人看了。妇人笑嘻嘻对贾兴道:“你在哪里弄来这样的宝货?真亏了你!只是八百金之数太多,三百两罢。”贾兴道:“嘻!你那霍娇奴、曹凤姐,可赶得上吗?你也是四百两一个弄来的,这样好一朵未破蕊的牡丹花,一年半载怕不替你挣上一万八千?听说吴王在各处选取美女,你只把她教会歌舞献上去,除赏你十万八万不算外,怕还封你的国丈娘娘,子子孙孙都是王亲哩!”
妇人笑道:“休要油嘴!就是四百两。”仇三蹲在一旁,望着妇人,一言不出。贾兴道:“六百两再不能少了。”妇人沉吟了一会,又把卫茜端详了一会,说道:“五百金,此是头等身价,再多是多不去的。”贾兴故意望着仇三,为难片晌。仇三会意,道:“大哥看破些,就是这样罢。”妇人望着仇三笑道:“还是这位大哥爽快。”贾兴也就允了。妇人怀中取出三百两纹银,递与贾兴道:“再有二百两,同我取去。”贾兴收了银两,交与仇三收好,将卫茜抱起下了船,安放在车里,妇人跟着上了车。贾兴对妇人道:“我刚才对你说的她的情由,你莫忘了。”妇人道:“我自理会得,任他是剑仙侠女,到我手中总要降服的。”贾兴笑了,随着车儿一路行去。仇三在船上等到天将傍晚,贾闪回船,怀中取出二百两银子,放在舱板上,去了箬笠,雨雪仍然不住,盖好篷,点起灯,洗了手脚,重新烫酒烧菜,二人开怀畅饮谈笑一会,打好主意,乘夜开船去了。后文自有交代。
且说肖塘地方,是个水路交通之区,商物聚会之所。闾阎整齐,车马辐辏,十分繁盛。自从管子在临淄创设女闾以安商贾之后,各国互相效尤,凡热闹城市,都有女闾。那买卫茜的人名叫宝娘,姓却不止一个,只认她最后的一个姓杜。杜宝娘闾中霍娇奴、曹凤姐,是顶出色的尖儿货。还有甚么鹰儿、燕儿、红儿、翠儿,都是些应时货色,不过帮衬场面而已。今日买得卫茜儿,觉得娇奴、凤姐,一齐减色,又是个年纪正好含苞未吐的鲜花,心中好不快活。卫茜的来历贾兴已对她说明,只说郑氏安放在别处,不曾说出谋毙的话。
杜宝娘把卫茜安在一个小院里,放在床上躺下。到了二更后,人都睡静,带了一个名叫阿春的使婢,掌了灯,自己取一碗冷水,含了一口向卫茜脸上噀去。卫茜吃酒不多,悠悠苏醒,睁眼一看,见满屋里陈设鲜华,光彩夺目,不是船上的光景,大吃一惊,叫声:“干妈,这是甚么地方?”杜宝娘挨近身去叫道:“茜姑娘,这是你干妈表姐家中。你干妈同她表姐到亲戚家去了,不便带你去,把你留在这里托我照应。我同你干妈的表姐是妯娌,算是你的表姨妈。你肚中饿了么?饭是端整好的,可起来吃点。”卫茜听了,心中模模糊糊,摸不着头脑。只得挣起身坐了,周身软弱,十分吃力,只得叫声:“姨妈,我干妈要去,为何不关照我一声?今夜几时回来?”杜宝娘道:“亲戚家总得十日半月的留住,那得今夜便回?说不定明日后日叫人来接你去哩!你只宽心在这里,急些甚么?你干妈去的时候见你睡熟了,不肯惊醒你,再三瞩咐我好生照应。”此时饭已搬来,摆了一桌。卫茜只得下床与杜宝娘行了个常礼,杜宝娘携了卫茜的手,到了席上坐下,陪着吃饭。卫茜见满桌的珍馐,只得随便吃点就放了碗。杜宝娘也不深劝。阿春递了漱盂手巾,搬开碗筷。杜宝娘道:“茜姑娘路上辛苦,好好睡罢,明日晏些起来不要紧,叫阿春在房陪睡。”出房去了。卫茜只得立起身送出了房,回身坐在床沿,呆呆地想道:从不听见干妈说此地有个表姐。前在西鄙曾到过表姐屋里,难道此处又是个表姐吗?为何从不提起?我明明白白同干妈坐在船上避风吃酒,为何不知不觉到了这里,干妈又不在身边?就要到亲戚处,为甚么忙在今一夜?好令人难猜!就是这个甚么姨妈,举止言谈虽说十分亲热,我看她的情形,总觉大家人不象,小家人不象,看人走路,另外有一种说不出的模样。到底不晓得是甚么人家?看这房里光景,象是个豪富门户。且喜得不见一个男子,我只是格外留心,总要见了我干妈才得放心。正在胡猜乱想,阿春道:“姑娘睡罢,天不早了。”卫茜见这丫头虽然生得租钝,头上香油却擦得光光的,脸上脂粉却抹得浓浓的,衣服也还扎得整齐,只得应了一声,放下帐幔,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左思右想,不觉沉沉睡去。
到了次晨醒来,阿春舀了面汤,梳洗毕,杜宝娘笑嘻嘻地领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打扮得十分艳丽,后面跟一个仆妇,挟个衣包走进房来。杜宝娘指着那女子道:“这是我的大女儿,名叫娇奴,与姑娘是姨姊妹。我怕你一人寂寞,叫她来陪陪你。”说罢,在仆妇手中接过衣包,在桌上打开,尽是些鲜艳衣服,又有些簪珥钗环,玉色金辉,耀人眼目,指着道:“我把来与你换的,就叫阿春领到小房里去更换。”卫茜立起身来道:“姨妈何必如此!我不过在此打搅一两日就要去的,我还是穿着自己的便当。就是换洗的也有,在我干妈手里。况且我阿公死了不久,也不便穿鲜色衣服。姨妈不必费心,只求姨妈引我去见我于妈。”杜宝娘沉吟半晌道:“呵,我倒糊涂了!你干妈曾经说过,我另外替你做两件素衣服罢。我叫娇奴来陪伴你,你只放心住下。亲戚家不比外处,不过两三日,你干妈就回来了。”对着娇奴道:“姨妹幼小,你要好好待她!”娇奴含笑应了。杜宝娘带着仆妇挟了衣包走去。娇奴问道:“妹妹,点心可曾吃过?”阿春接口道:“不曾。”
娇奴道:“快去搬点心来!”阿春去了,一刻搬上点心,卫茜同娇奴略吃了些。吃毕收过,大家谈论起来,倒还合意。卫茜道:“姐姐,我干妈到底几时回来?”娇奴道:“昨晚妹妹来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又不曾见着干妈。我妈说十余日就回来,大约不会错的。妹妹尽管安心。”卫茜也不便再问,只与娇奴说些闲话。
午饭后,娇奴对卫茜道:“我看妹妹有些烦闷,我弹着琵琶,唱支小曲,替床妹解闷可好?”一面说,一面叫阿春取琵琶来,把弦索调准,抱在胸前,侧着面,一路弹,一路唱。手滑声柔,十分动听。所唱曲子却淫荡不过,无非要想挑动卫茜。怎奈卫茜心中有十分的忧疑,百分的悲怨,哪里听得入耳?
不但词曲听不出,就是琵琶的声音也象不曾听见一般,痴痴地坐在那里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