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少对他冷笑一声道:“老六等了你多时,你快进去吧。”那妇人面上一红,便搭讪着走进房去。王大少正呆着,有人拉进他十一号里,对他打恭作揖道:“老哥,你这样子发呆,嫖客的资格还要吗?你真是一位好好先生,不会嫖堂子的。我劝你以后,还是缩在家里,安分守一只鸡吧。”散客叹口气道:“以后再不敢相天下妓女,我一双眸子,简实白多黑少,瞧不清照子。你想老六好好一位女子,一变至此。”那时旁边一位女子道:“王先生你一早晨唠来唠去这几句,我不要听了。辰光不早,快要十点钟,我跑了。晚上你们要我来,我再来。”汪寒波道:“老五,你一条围巾在十九号刚才没带过来,别忘掉去。”老五道:“那末你替我去拿一拿。”寒波自去替她取来,围上颈里。老五又拉着寒波的耳朵,低低说了两句话,寒波摸摸身边,只有铜板,没有小洋,向散客要两毛钱,散客摸出,授给寒波道:“这算什么?”寒波道:“老五的车钱。”老五笑了笑道:“谢谢你。”散客道:“慢些,这算打扑克里的甚么名目,我们剧克公注,进牌钱,来司钱,倍克钱,统输给你了,你还要拿我两毛钱是何道理?”
老五露出灿灿金光的牙齿,嫣然一笑,接着低低道:“你要问汪先生,汪先生自然有数的。”寒波笑道:“连我也没数目。”老五骈着两指对寒波额上一戳道:“你枉为老资格,你想想看。”寒波道:“我想不出,你对我说吧。”老五尖着嘴唇,凑在寒波耳上低低说了两句话,寒波脸一沉,老五眼波一横,扭转屁股,说声再会,飘然而去。散客莫名其妙,问寒波道:“她回报出你名目吗?”寒波道:“那会得不明不白,额外搜索,说出来,你两毛钱,我就不欠你。”散客道:“甚么话?”寒波道:“她说的,四只哀司,要拿贺钱。”散客道:“不对,牌你看的,我一只哀司,也没见得。”寒波道:“只要我承认,凭你派司,贺钱不能不出。”散客叹口气道:“你太便宜了,看了四只哀司,还要我出贺钱。”
寒波道:“这项便宜货我下会真不要塌,碰顶子碰煞快,诘谛裟婆诃,还是一个输。”散客道:“花花绿绿,寿桃方块鸡心,是你瞧的,你懊恼些甚么?”寒波道:“不必再谈。我告诉你件奇事。早上六点钟没敲,那位楼东杰先生,仓仓皇皇敲我的门,进来取一副手套眼镜去。照此情形,你昨天猜测的事,简实可以证实他。”散客道:“可是我言不虚,他五六点钟,正是发罢薪水,欢喜着回去咧。”寒波道:“闲话少说,今天房间要连吗?”散客道:“免罢。照昨天这样子,真要气死我了,今天再不高兴在此受罪,房间帐你喊西崽来结算。算开帐,我们外面吃饭去。”寒波道:“辰光还早,不到十二点钟,西崽不好来问我房间要不要,此刻让我写一封信。”
说着按一按铃,叫西崽把都盛盘信笺信封取来。西崽答应一声,须臾送上。寒波濡毫伸纸,一挥而就。写罢给西崽付邮。散客问道:“你写给谁的?”
寒波道:“表弟。便是昨天谈起的婚姻问题,他正弄得十分棘手,无路可走,我叫他到上海来,和楼东杰商量,总有法想。”散客道:“怎么一回事啊?”寒波道:“我也不详细,等他上海来问他。”那时散客听得房门口一阵笑语,正是文娣老六等走过,当下慢慢开了窗,走往阳台上望望,瞥见李大人陪着老六母女,老四等一齐走出门口,隔马路停着的黄包车,争先恐后,一哄而至,问着要吗要吗,到哪里?李大人等一语不发。须臾,开过一辆红色轿车来。汽车夫拉开一扇玻璃车门,李大人先让老六跨进,然后自己登车,伸一只手,拉着老四上去。老六娘也跟着跳上,车门乒的一声关上,汽管呜呜,向西风驰电掣绝尘而去。散客那时呆望着车后玻璃窗上,隐约见老六的半条发辫,根上用银线扎着二三寸长。再要望时,汽车后面,像放屁似的,放出一缕白烟,弥漫着不得再见。出了一会神,走进房间。西崽赔笑问道:“王先生,今朝哪里吃花酒,房间要留着吗?”散客冷冷道:“房间不要了,你去开帐来。”西崽道:“可是连十九号一起开帐?”散客点点头。一会儿西崽送上帐单,散客一瞧总数,十元另二角,已收十元,只少两角,便摸出一元给西崽道:“不要找了,余下算小帐罢。”西崽脸一沉,似乎嫌少。散客道:“今天不便,下次多给你些罢。”西崽冷冷的扭转身子自去。须臾寒波道:“我们收拾收拾行李走罢,钟上已过十二点。”散客道:“要走就走,你有什么行李?”寒波到十九号取来一身肮脏衫裤,一只香烟嘴,半只蜜橘,把半只蜜橘,塞在短衫裤里,卷一卷,去问西崽要一张旧报纸。西崽道:“对不住,旧报纸统统用光了。”寒波没法,只得挟着,同散客一起走下楼。散客问寒波到哪里去吃饭?寒波道:“到四马路走走再定吧。”
两人慢慢踱出门口,黄包车夫见着,并不拖上问讯。好在四马路很近,散客等用不着坐车,徐徐踱着方步,过会乐里转弯,向福建路一直进发。走过石路到青荷阁下,里面冲了五六位妖妖娆娆的野鸡来,随后更有几个小脚一蹬一蹬的老婆子,簇拥着三个矮子,直向对过小弄堂里去。散客笑道:“这好算得实行中日亲善。矮子到了这个地步,随你放出二十一条的辣手来,也没有用处。”寒波贪看了一出活剧,手臂一松,短衫裤里半只蜜橘,滚到马路上,要想去拾刚巧一辆汽车过,只得闪开,眼见车轮碾过蜜橘,橘汁四溅,不禁暗暗心痛。散客见此情形,说笑他道:“你老哥也太做得出,昨夜一刀之价,番佛十五尊,我瞧你爽爽快快,毫不肉麻。假使买了蜜橘,要一桶多哩。”寒波笑了一笑道:“我的脾气如此,同着女性,便是坐汽车也不肉麻。自己十里五里路,情愿两脚奔波,连自己也不知所以然。”散客道:“此刻我们去访吕戡乱罢,他在华文书局里当编辑。”寒波道:“华文书局已走过。”散客望了一望道:“果然新年几天,大家半开门似的,令人瞧不清楚。”寒波道:“那边门上粘着一副发扬华胄,启迪文明的春联,大概便是。”散客道:“不差。”正走到店前,文小雨同吕戡乱,在一扇门里塞出身子来,散客招呼着。小雨道:“我们正想来找你有事磋商。”散客道:“什么事?”戡乱插嘴道:“说来话长,我们对过正元馆吃饭细谈罢。”当下四人走过马路,径上正元馆,坐下靠窗一桌。
戡乱吩咐堂倌先烫二斤花雕,拿两只冷盆。堂倌问什么冷盆?戡乱道:“白肚卤肫肝罢。”堂倌忙去搬上。戡乱各敬一巡热酒。寒波把一卷短衫裤,放在凳头上,咕咕呷酒。文小雨那天衣服,较平日特别整齐。便是那双兔子式的灰色皮鞋,也未见他穿着,席上众人口还没有开,他嘻笑了好几次。散客瞥见他镶了一只金牙,以为大奇,问他道:“小雨兄,你怎样也镶起金牙来,未免失却名士本色。”小雨道:“我那只门牙,去年喝醉了酒跌掉,自己照照镜里,仿佛城门大开,太不雅观,所以化掉十七块五毛钱镶的。”寒波插嘴道:“上海往往听得甚么化,甚么化,现在男女喜镶金牙,大概也算得金牙化。”散客道:“不要多说罢,算你昨天见过一位……"寒波对散客眼睛一霎,散客也就不响了。
这时戡乱摸出一册《小说林报》给散客瞧。散客一看封面,绘的一位时装美女,站在碧桃花下,香肩接着桃枝,伸长了脖子望月亮,下面署名"哀鹃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