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云又是一怔道:“岂有此理。”说着搁下笔道:“娘好骂的吗?你忤逆不怕雷击?”彩云坐下衣云一傍道:“你沈大少有所不知,我讲你听了,包你一定肯帮我骂她,她还好算我的娘吗?她有一些良心,决不肯卖我到这里来,你想她只生我一个女儿,当初十一岁时候,爷死的那一天,爷执着我的小手,一口气伸上伸落,下肯咽下,摈了好一回,说出一句话来,对娘道:你看祖宗面上,扶傍阿彩到成人,好好付她一只饭碗,然后你嫁,我在阴司里也不怨你的了。说吧一包眼泪,直等到娘答应了她这句话,爷一口气才始咽下。后来娘草草把爷成殓,歇不满半年,将家中一切器具,变卖干净,又将三间祖产房间,二百块钱卖绝,带我到上海,住在海宁路南林里。住不到二个月,姘一个燕子窠里的老板,把带到上海几百块钱一起给那人用个精光。用光了钱,逼着打着我,去帮人家做大姐,可怜我帮下三年多人家,每月三块钱工资,给她总是嫌少,又要逼我进野鸡堂子,我挺死不去,她那时不许我再吃人家饭,把我三年工夫私积下来三十块钱,我想寄回家里伯伯,托伯伯安葬爷一口棺材的,如数给她搜了去,这却不必说她,反把我一顿毒打,骂我不该瞒她做私房。我那时的苦,真是少一个地洞钻钻。后来强不过她,给她逼着进一家鸡堂子,可怜寒冬冷月,落雪落雨,逼我站在马路上,我哪里吃得下这种苦头。逃了两三次,每次给他们寻获,打得我死去活来,遍体血痕。我总是不肯做野鸡,他们没法,怕我寻死路,或者逃到济良公所,所以商量好了,推托送我上人家帮佣,晚上偷偷地引到这里,我还当这里是公馆,一住两天,才晓得和野鸡差不多,只是不消立门口,比较野鸡安逸一些。那时候,我强也没法,只好将就下去,至今已是一年光景。听说起初是押给二宝的,只有二百块钱。新
近二宝说,已经卖绝,可怜我从此没有还乡之望,再不能见我爹爹的一口棺材了。我爹爹只生我一个女儿,娘把我卖掉之后,爹爹一口棺材,便永生永世葬不成功了,我女儿也只好永生永世,做这种够当,坍爹爹的台了。”衣云听得凄然寡欢,望望彩云面上,已泪珠莹然,一颗颗连续而下。衣云道:“彩云,瞧不出你,有这一段心事。现在娘不当你女儿,卖在这里,你还要写信她则甚?”彩云揩了揩眼泪道:“我越想越恨,越想越怨,请你写封信骂骂她,你替我对她说,你母亲年纪只有四十八岁,倘使用完了我的身价银子,再把什么银子用?你还是省些用用,亲生女儿只有我一个,卖了一卖,不能卖第二卖的。从前虽则每月只有三块钱给你母亲,可是每月靠得住,现在我女儿整百整千赚银子,只有给二宝用,你亲娘是没有分了。当初爹爹几句话,你还记得么?你假使听了爹爹的话,好好嫁了我一家人家,我女儿无论如何要养活你亲娘的。现在你卖掉我,我就管不得你了。我现在身受种种痛苦,都是你亲娘给我尝的。这笔帐活在世上,是和你算不成了。好在我女儿不活长寿,到阴司里告诉了爹爹和你算帐。”衣云道:“彩云,你这几句话说得多么沉痛,我笔下却写不来,写写也要和你一样落眼泪。”彩云道:“多多谢谢你,请你写一写,让我出口气。”说着重复磨一阵墨。衣云逼不过,替她提笔想与,只听得边一阵哗笑,笑声沸泛盈天,无从下笔。衣云暗想一室之中,苦乐不齐,委实有此种现象。当下安慰着彩云道:“你那封信,很难着笔,待我回去细细替你写,明日带给你,决不拆你烂污。照你讲,你娘简直该骂,只是骂她也没用,她的良心早已埋没,骂她不痛不痒,与你也没益处,我劝你还是守着好好嫁个人。”彩云又摇摇头道:“嫁人那句话,真是难说,今生今世,怕嫁不成功了。”
衣云见她脸儿哭得像带雨梨花,心中好生不忍,捏捏她的手,安慰她一番。彩云那时在一颗已死的芳心里,抽出一缕情丝,缚到衣云身上,衣云受宠若惊,新愁旧恨,一古脑儿兜的上心来,不禁呆呆地仰着脖子,在电灯下出神。好一回,彩云道:“沈大少你想甚么心事?”衣云未及回答,外边空冀推门进来道:“好好,你们媒人没有谢,已经洞房花烛,在里面窝心了。”彩云站起身来一笑,把刚才欲出未出的两粒泪珠,缩了进去。衣云此时走出房间,拉了空冀的手道:“我们回去吧。”空冀道好,一齐辞过众宾,走下楼来,彩云直送两人出大门,又郑重叮嘱衣云一句:“明日别拆我烂污。”衣云道:“晓得。”空冀说笑衣云道:“好好,你还伸着后脚咧,喜酒快请。”衣云道:“她托我写封信,你别缠错。”正说着,右脚跨下阶沿,忽听扑通一声,连忙缩住,吓了一跳。正是:
为问生身亲阿母,鬻儿还剩几多钱。
不知衣云是否替彩云写信?
三十一回彩笔描蛾直上摩星塔银箫引凤偕游醉白池
话说前集书中写到沈衣云走出一百十四号香巢,心旌徨不宁。原来女子的眼泪,最容易动人情绪,往往英雄豪杰,不怕上战场肉搏,最怕在罗帏内看美人垂泪,一颗颗泪珠儿抛下,仿佛绿气炮似的,令人神经骤失作用。当下衣云听得彩云一番凄词咽语,眼见断线珍珠似的流泪,不由得一个身子瘫软着,勉强出门,步下阶沿,听得扑通一声,慌忙缩脚一望,见马路畔一个水潭,原来天空阵雨初过,积水成渠。空冀笑道:“我们腻在柔乡粉阵之中,连天空下雨都没有知晓,好算尽兴的了,快雇车回去吧。”衣云高叫一声黄包车,自有车夫迎上前来,两人一跃登车,分道自去,按下一边。单表香巢中王散容等,正为乐未央。叉罢麻将,谑浪笑傲,无微不至,直到钟鸣三下,主政二宝送客留髡,这晚所留的髡,散客却不在其内。他因内务都没有通宵照会,所以一到半夜,头疼脑胀,好像观音大士在那里诵紧箍儿咒似的,刻不容缓,奔回家里安宿。住在香巢里的,有王川、寒波,各尝了脔以外,孙大块头早在小房间里强吞弱肉,恣意狂啖。一宵无话,明天早上,王川一觉梦醒,望望手表上,已近九时,吃惊非小,一骨碌跳下床来,并不唤醒里床睡熟的彩云,偷偷地开了房门,喊娘姨端上一盆面水,盥漱过了,即忙下楼,出得门来,雇车赶到北京路亚洲中学上课。
原来王川新近担任校里的图画课程,每周六小时。校长楼东杰按月贴他五块钱车马费,王川十分感激,风雨无误,逢时准到。这一天实因昨晚讨好彩云,辛苦了一些,第一回迟到三分钟,心里非常抱愧。看官不免疑惑我言,王川不是没出息人,他生就一双写生妙手,描描欢喜佛,每帧好售几十块钱,怎肯低首下心,为五尊袁头,奔走一个月呢?其间自有一种神秘原因。那亚洲中学,向来只有男生,本年度校长楼东杰为便利聘请男教员起见,新招一级附属女生。自从校中有了花枝招展的女学生出出入入,果然有好几位素来不懂教育原理的翩翩少年,自愿投身教育界,来担任教职,而且目的不在金钱上,教授女学生十分热心,上课下课,体贴入微,爱护备至。教员这样热心,学生自然如云从龙而至。这一种教育方针,叫做混合制度,其中自有神秘的回环妙用。沪上一般大教育家,早已公认为节省经费,普及教育的唯一善政。校长为社会服务,披件蓑衣,也很荣耀,此种政策,最初实施的,要算老闸三角浜那里两所学校。这两所学校,有个小小历史,当初那三角浜一块地皮,地主新造两幢房屋,不知怎的开,设店铺,总不兴发。不是三个月火烧,定是两个月盗劫。结果总弄得倒帐破产,关门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