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云径到正义钱庄办事。下午敲过三点钟,踱到环球书局编辑所,见了马空冀。空冀招呼坐下靠窗一张写字台上,并为介绍几位编辑员认识。衣云一见如故,十分亲热。其中新进局的一位松江洪幼凤,品性纯厚,接物和蔼,年纪二十来岁,翩翩儒雅,不脱书生本色。所作诗文小说,沉着缠绵,一读便知富有情感,心理学中所谓偏于多血质的男子。只因家计贫寒,夫人言月仙女士,读书浒墅关蚕业女校,家中各有一位老母,双方同居着,全靠幼凤笔尖上生活。幼凤一个月哪里弄得到许多钱,所以终日在愁城困境之中。衣云和幼凤很相会得来,自进环球书局,两人合编几种诗词稿,互相切磋,倒也十分投机。衣云见幼凤有时愁眉不展,书空咄咄,知他迫于生计,无以为家。只因自己沦落天涯,寄人篱下,实际上爱莫能助。幼凤无没可想,只能在办公时间外,埋头着作。
有时彻夜不眠,穷年累月,着成一部长篇小说,取名《银旗恨》,当下携稿求售。谁知海上各书买,对于没名气的小说家,向不招待。你去拜访他们,把一部大稿求售,他们简实当你是个乞丐,看重一些,当你茅山道士写捐,只推说老板不在,或是经理出门。幼凤那一天求售这部《银旗恨》小说,连走了三四家,都是这样回报。气愤着,去访一位同乡,在民主日报的郑一鹄,拖了一鹄,同到四马路求售。
一鹄虽也不大熟悉。可是文名比幼凤大一些,认识几位书买手下的跑龙套,当下走进一家华文书局里,有一位站柜子的先生,和一鹄攀谈了几句,幼凤在旁察言观色,乘机把一中稿子呈上,那人只瞧了一瞧名目,蹙着眉道:“不行不行,我们老板一定不收。现在上海出版潮流,千变万化,这种名目,早已过去,印成了一定没有请教,只有自己阅看。你快去换上个名目再说吧。”幼凤和一鹄碰了这个钉子,只索挟了一部稿子走出书局。一鹄天性纯挚,急人之急,不顾甚么,当见幼凤愁眉不展,把身畔用剩十来块钱摸给幼凤,幼凤回到编辑所,把这件事告知衣云。衣云道:“你何不售给本局呢?”幼凤道:“你有所不知,我当初进局时有条约,薪金按月三十元,专心局务,不得另行着作,因此不能给空冀瞧得,恐受违约处分。”
衣云道:“原来如此,不知你将薪金抵当用途,每月不足若干?”幼凤道:“家用适如其数,内子的学费膳宿费另用,每月至少二十元,这笔款子,完全脱空。”衣云道:“此番你卖稿卖不掉,怎样弄法?”幼凤道:“还少二十元,请你替我想想法。”衣云一转念,往见空冀,推说自己需用,挪借二十块钱,空冀一口依允,摸出二十元给衣云,衣云转付幼凤。幼凤如鱼得水,喜溢眉宇,当去汇给他夫人言月仙女士,另将一鹄处借来的十四块钱送回家里,给老母家用。
且说幼凤回到松江家下,老母和岳母,欢喜不尽。垂晚更有一位妙曼娟秀,娇小玲珑的女子特来奉访,那人姓钱名仪凤,年只十五岁。雅慕幼凤文才,从幼凤改改课卷,算得幼凤一位女弟子,住在幼凤邻舍,听得幼凤回家,便来和幼凤清谈。谈了一回子,幼凤引她到醉白池逛逛。那醉白池在西门外,有几所楼阁,一个荒池,花木姑莳,假山乱叠,当时深秋,园子里面满目荒凉,池中残荷,早剩枯梗,太湖石上,遍遗鸟粪。两人坐在阁里,眼望池水,喁喁谈心。仪凤道:“我前天写给你的信,你接到么?”幼凤道:“已见过。”又道:“你给我的信,怎么署着银箫主人四字,可是你新题的别署吗?”幼凤道:“不差是新题的。”仪凤道:“不知可有甚么出典?”幼凤笑了笑道:“箫引凤凰,你懂得么?”仪凤不知不觉,粉靥绯红,低下头含情脉脉了好一回。忽听池子里扑剌一声,正是:
竹小苦无栖凤力,花含先有许蜂心。
不知仪凤说出什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三十二回文字生涯茧丝抽乙乙女儿情绪瑶瑟语丁丁
话说洪幼凤正和钱仪凤女士在醉白池谈心,忽听池子里泼剌一声,两人见一尾金鱼跳跃到三四尺高,顿时把池子里碧鳞鳞的波纹跳乱,变成一个回环的水圈,由小而大,渐次模糊。仪凤对着出了回神道:“那金鱼好好在池子里,它为甚么要跳跃?”幼凤道:“也是自寻烦恼。它身在水中,不知水中之乐。道是水外另有乐国,那里顾得到,一离水面,死期立至呢!”仪凤听得,静默了一回道:“我和你见解不同。鱼的跳跃,也是它一片活泼泼地的天机,不能怪它自寻烦恼,正是它的乐境咧。”幼凤笑了一笑,引仪凤踱出阁子,从走廊里纡回曲折抄到后园一座茅亭中,倚槛四瞩,只见花木凋零,黄叶铺地,一丛绿玉,只剩两三瓣破碎不全的叶子,早已失却苍翠欲滴的色素。幼凤目睹园里一片萧瑟景象,免不脱书生气,发出那宋玉悲秋之感来,口中咿唔微吟,频频摇首。那时天空又下了一阵秋雨,渐渐沥沥,滴碎芳心。仪凤道:“天下雨了,我们回去吧。”幼凤说:“秋雨一瞥即过,不妨多坐一回儿。”仪凤道:“我瞧你呆呆地又在那里想做诗,起腹稿了。”幼凤说:“给你猜着。”仪凤道:“你要铅笔吗?我有在这里。”幼凤说:“有了铅笔要纸张哩。”仪凤道:“我统统有。”
一边说一边在蝤蛴粉颈里,抽出一根细细的金练子来,旋下一枝二三寸长的翠甸镶金小铅笔,授给幼凤。幼凤接着,把它帖在颊上,得意着道:“真的温馨欲醉。”仪凤羞得粉靥微红,对他秋波一转,又在袋里摸出一册茶绿面子的小日记簿,翻开面子,正想扯两三页给幼凤,幼凤即忙伸手奔过道:“扯下很可惜的,我写在上面便是。”仪凤忙来夺取道:“上面有别的事记着,不好给你瞧的。”幼凤正待翻阅,给仪凤双手握住。幼凤道:“你放手,我声明不窥你秘密。你不信,你吩咐我写在那里,我决不翻下。”仪凤道:“那么你写在第一页上,下面不许偷看。你一看我便要来抢。”幼凤道:“算数。”说着揭开第一页,果然没有一个字。幼凤沉思了一回,飕飕写下一首小诗道:秋雨忽飞溅,城郭失相望。太息耽吟人,短世接残梦。秋风何自来,吹聚好眉妩。寥寥百年中,佳人无足数。微生安念命,天遣云鬟误。可惜夕阳山,相对愁人坐。秋云不可攀,照影一函泪。知有此时心,入世得幽会。城西花树残,乞取收魂地。嗟余空自奇,肮脏百谗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