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梧愤愤道:“甚么话,你和沈先生来,我不招待。非但不招待,还要通知下关各旅馆,拒绝你们两人住宿,你可要试试我手段看。”衣云忍不住笑道:“我晓得你在南京的势力不小,决不敢轻易来尝试你手段的,请你别吓我吧。”凤梧不响。停回幼凤和凤梧谈了一番正事,凤梧又问衣云道:“你明天可是要回府么?我不留你,月初到上海再叙吧。”洛妃在傍插嘴道:“你不该赶客人动身,你明天不留他吃饭,我要留他吃饭咧。”凤梧道:“谁由你便,明天我在这里,我有主权。”衣云笑道:“别害你们空争,我明天早车便跑,随你爷亲娘眷也留我不住的。”说着拉了幼凤便走。洛妃舍却凤梧,送出门来,低低对衣云道:“你明天中车跑吧,我到车站送你。”衣云含糊着。洛妃又道:“松江风俗,正月二十晚上,男男女女都要上街游行,非常热闹,那天请你一定来,我守着你,有话和你讲。”衣云道:“理会得,有空一定来。”
洛妃又坚嘱再三。衣云和幼凤别了便走,幼凤说:“洛妃很可怜,身为神女,连阳台都没有。刚才那张小床,还是他哥嫂睡的。她睡在搁栅上。”衣云道:“你哪里知晓。”幼凤道:“我深知其细,景况真不堪设想,可叹可怜!”衣云道:“对其兄而调其妹,我总不忍心。而况他的哥子,也是智识阶级人。”幼凤道:“结底归根,都因生活程度一高,被经济压迫到如此。讲到廉耻,是人人要的。实在衣食住不得过去,只好舍却廉耻两字了。”
衣云叹口气道:“一例是哀鸿。”说时已回到幼凤家里。一宿无话。第二日早上,衣云趁早车先回上海。晚间又和空冀到小花园凌菊芬房间谈天,告知松江逛私娼情形,哗笑一回。空冀又问幼凤几时好到,衣云道:“他明后天即来。”空冀道:“今年抵当请他编几部有兴味的着作,不教他镂肝刻肺了。”衣云问:“教他编甚么书?”空冀回说没有定,等他来了再商量。当下凌菊芬堂唱回来,把披肩一卸,坐下衣云一并,又和衣云絮絮谈心。空冀拉着凌菊芬道:“小阿囡,你怎么一见沈大少,闲话立时多起来,你这样子和沈大少亲热,要害沈大少守身如玉的那块玉守不牢了。”凌菊芬对空冀媚眼一瞟道:“你别替我瞎缠。”讲了一回,空冀又忍不住道:“这样子真要害沈大少做文章没心思了。”凌菊芬道:“沈大少,你当真回去没心思做文章,索性搬到我房间里来做罢。”衣云说:“那么要叫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空冀道:“小阿囡,你索性叫沈大少钻到你被窝里做罢,一篇文章,包你做得花团锦簇。”凌菊芬道:“马大少,你又要胡缠了。”正说时,窗口铃响,局票又到。
凌菊芬十分不快,低低骂声断命堂唱。衣云、空冀也便走出房门,下楼回去。一宵易过,第二日晚上,幼凤来沪,空冀请他一苹香吃大菜,席上商酌出版方针。空冀鉴于市上女性作品,很受欢迎,因此嘱咐幼凤,先行着手编辑一种月刊,定名《女子画报》,图画有王川、秦松、唐宗宇等担任,交稿只请幼凤、衣云撰着,化个女子芳名,已够哄动一般游蜂浪蝶。幼凤、衣云答应着,从第二日起,便勾心斗角的赶撰画报文字,有论文,有小说,有小品,做得篇篇凄馨动人。一个月后,创刊号出版,博得一般青年阅者,个个心里热辣辣地,认为当真有此妙年清才的女郎,机会不可错过,便投函到画报社,倡和诗词的也有,约会聚餐的也有,甚至有位急色鬼,登门请见,色情狂的借此求婚,一厢情愿,不顾齿冷,引得幼凤、衣云等,笑口常开。空冀见这玩意儿很有趣味,便道:“他们这样子急色,我们索性来弄弄乖张罢。”衣云问:“怎样弄法?”空冀对衣云、幼凤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大家以为做得。过了几天,幼凤拟一段凤华绮丽的求婚小启,大致说"有冯韵笙女士,随宦来沪,工诗擅画,毕业于某女校,今因父故无依,愿征一才貌兼优之少年,作终身伴侣,通讯处某里某号转交大树堂收。”这通讯处便是空冀家里。自从这广告披露于新、申两大报之后,求婚的函件,像雪片一般。一星期内,积下一千七百多通。
空冀等每天拆阅百十封,当他下酒物。函中形形色色,笑话百出。单请求婚人的身分,有拆字先生,洋行西崽,店倌伙计,以及洋场才子,小报记者,落魄文人,三教九流,不可方物。求婚函里的措辞,有委婉曲折,有大言不惭,有哀求苦恼,有肉麻不出,极光怪陆离这致。空冀等每看一函,总要笑得前仰后合。书函以外,更有一叠照片,老的少的,村的俏的,牛鬼蛇神,奇形怪状都有。里面更有几位,是空冀的朋友亲戚,早已使君有妇,大家想吃天鹅,投函尝试尝试。函中不是说绿窗久鳏,便是说新赋悼亡。空冀道:“我恨不得寄回他们夫人瞧瞧,表暴表暴他们的薄情负心。”幼凤道:“这个烂污是拆不得的。”空冀一封封整理披阅,其中一人,设想很奇,他说:“我们草草结合,也不是道理。最好先轧朋友,假使你怕难为情,不妨先和我的妹妹轧起小姊妹来。我的妹妹今年已十八岁了,现在某某女校读书。你答应我的,我教她先和你通信约会……”
空冀笑道:“此人真要陪了夫人又折兵。”又一人道:“我先约你谈谈,交换交换意见,准明天下午三时,在大世界等你,你只消寻跑冰场子,里有一个西装少爷,袋子里插一朵红玫瑰的,那人便是我。你对我竖一只指头,马上来和你相见……”又一人道:“女士,你大概总欢喜瞧新剧的,我便在新剧场等你。你明天晚上到小舞台花楼里,先到先等,倘彼此谋面不相识,不妨做个标记,只消把一块手帕,披在椅背上,那便容易招呼了。”空冀道:“那人设想很奇,我们要捉弄捉弄他,却很便当。只消偷偷地先去把块帕子铺在别一位女看客椅背上,那人一定要冒冒失失认为冯韵笙女士约他先到,上去七搭八搭的招呼,稳要吃着三记耳括子。”衣云道:“未免太恶作剧。”
以外约游半淞园,约赴大餐馆,给坐摩多卡,约开大旅社,不下二三十人。空冀笑道:“幼凤兄,你化一化妆,冒充冯韵笙,尽管天天好去坐汽车,吃大菜,看戏游园,只消不上大旅馆,决不会得穿绷。”衣云道:“人心难测,汽车里毛手毛脚起来,说不定要当场出彩。”幼凤道:“我更有一种奇想,他们一千七八百人,心里热辣辣地来求婚,这几天里,人人伸着脖子等好消息。我们只消向不论那家戏院里包一天戏,一方面冯韵笙出面,约各人那天到某戏院看戏,到那时一定人头挤挤,客满牌子高悬,当真好捞一笔钱。”空冀道:“照你说法,更好小弄他们的狡狯,信上附一笔,叮嘱他们膝盖上铺块帕子,作为标志。到那时,戏院子真要变做大菜馆,人人铺块手帕子。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定闹出大笑话来。”衣云道:“亏你们想入非非,一辈子色情狂的青年,给你们这样子一捉弄,无处诉苦,只好向春申君处告状去。”空冀道:“我们未必当真去捉弄他们,放远眼光,将来一定要成为事实。我还记得,前年倭国有一班魔术家,初到上海献技,其中有位赫赫有名的美人,叫做玉霄娘,果然生得玉样精神,花样面貌,在台上一举一动,露出千种温柔,万般婀娜,引得一批急色鬼,个个神魂失守。有几个略懂几行倭国文字的,纷纷投函,求通款曲。可是他虽则没有回函,在台上格外露出十分风骚,对台下一般轻狂少年,秋波一五一十的乱飞。其中有位太原公子,最后通函问他,你倒底有意没意,从速表示。通函不便,做个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