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衣云写信去问病状,月仙女士回函说,尚无变化。又过一个月,耗音到申,说洪幼凤已赴玉楼之召,朋侪同声悲悼。衣云赴松江吊唁,只闻一片哀音,惊心惨目。堂上二母,哭得老泪滂沱。月仙女士屡次寻死,给邻家拉去劝尉,不在尸帏之内。只有幼凤儿子,年方六岁,依然戏嬉憨跳。见衣云在帏外叩拜,他在帏内透出一张小脸来,对衣云笑笑,招招手说:“伯伯来看我的爸爸咧,拧他也不响了。”衣云忍着泪,转到帏内一望,只见板门上挺着几根尸骨,不成人像,那小儿嬉嬉笑着,把幼凤面上那块布一揭道:“伯伯你瞧,我爸爸的眼睛,怎么只管张着,一煞也不煞的呀?”衣云只见骷髅似的目眶突出,两只眸子,当真张着,灰白的一口牙齿,也露出唇外,不忍卒睹。那小儿拍拍小手道:“我的爸爸,以后再不打我了。”衣云洒下几滴酸泪,也就退出尸帏,和两位老太太谈了几句话,辞别出门。走过三四家门面,只见路上两三个妇人,手提几串纸绽,也来吊唁幼凤,大概都是乡邻。又见一家墙门首,站着一位二六七岁的姑娘,眼眶红红的,对着路人手里提的纸锭,只管发怔。衣云不认识是谁家闺秀,只觉风貌娟秀,楚楚可怜。一路走过,径到火车站,乘车回沪。过得几天,海上一辈子幼凤的文字交,发起替幼凤募集一笔遗孤赡养费,汇到松江。衣云、空冀等,也凑集了百十块钱寄去。然而杯水车薪,也无济于事。隔下一个多月,又来一讯,说月仙女士也随幼凤下世了。海上凡知幼凤其人者,没一个不同声悼惜。正是:
枉负茧丝知几许,争教红粉不成灰。
不知月仙女士死后怎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三十七回娼门送嫁一片痴情客馆谈心两行清泪
话说幼凤死后不到一月,夫人月仙女士也因悲伤过度,香销玉殒。消息传到海上,好事者大家说他们同命鸳鸯,世所罕觏。尤其是海上一辈子小说家,当他们艳事争传,更把幼凤生前的作品,平空提高起来,在报章杂志上,批评他甚么清才隽永,妙笔回环,王实甫再世,曹雪芹复生,说得天花乱坠。可惜幼凤已死,只好在九泉之下,感激他们的盛情。更有人学着幼凤笔路,句摹字拟,杂凑成章,署上个"幼凤遗"的名字,售给书贾,润资加倍,不知者还道幼凤生前积稿。晓得这玩意儿的,也大家称赞他一声"洪派小说家。”谁想幼凤一世清苦,死后挑发了那洪派小说家,利市十倍,大概也是幼凤生前积下阴,不让子孙发展,专挑那人享受。闲言休表。自从幼凤死后成名以来,海上书贾,争先恐后的把幼凤遗着披露。
衣云一天见一册远东书局出版的游戏杂志上,特刊一篇幼凤遗着小说,贵名是个"疟"字,猛然想起这篇小说,当初那书局经理孙某,摇头咂舌,视为绝无风趣,不肯付给润资,现在幼凤一死,便把这篇小说,排着三号大字,当他奇货可居,未免可笑已极。不觉悲叹一回。那时忽接邮差送来一封书信,衣云一看是乡间钱玉吾寄的。信上说,不久同尤璧如到申。此番抵当常住海上,做番事业。衣云不胜欢喜,明日早上到绮云寓中,告知绮云夫妇,也很欢迎。衣云那天垂晚,在书局里接到个女子口音的电话,问他可是是琼秋表妹,回说:“不是,你猜错了,你大概心上只有个琼秋,再想想看,我究竟是谁?”衣云惊诧道:“奇哉,你倒底是谁,我向来没有女朋友,怕你打错了。”那边说:“我怎会打错,你自己猜错了,你再平心想想,除琼秋外,还有第二个从小认识的人吗?”衣云心中一怔,私村从小认识,舍陆湘林外有谁呢?当又问道:“你不是九寿里打来么?”回说是的。衣云道:“那么你是湘林妹妹,你几时到的?”那边道:“你来九寿里再说吧。”衣云道:“我立刻便来。”说罢挂上听机,心中思潮起落不定,想到湘林,已分别四年,此来不知怎生责备我。自己一身飘泊,依然故我,见面时把甚么话去安慰她呢?不觉惶恐万状,汗颜无地。习静了一回,把颗跳荡的心,按捺住了,整整衣冠,走出编辑所,要想径到九寿里,走了一程,又折回定一里舅父寓所。琼秋问道:“云哥,怎么你今天回来得很早呀。”衣云道:“抵当去访位朋友,乘便回来坐坐。”说罢无精打采在书房里坐了一刻钟光景,慢吞吞踱出门去,走到九寿里陆啸云宅,不见主人,只见几位娘姨丫头,内中有个湘林带来的秋菊,还认得衣云,迎着说:“云少爷,好久不见了,小姐刚同姨太太出门买东西去了。她和我说,你来请你坐坐,她就来的。”衣云坐在厢房里,秋菊倒茶敬烟。
衣云问几时到申?秋菊回说昨天刚到。又问小姐一人来的呢,全家来的?秋菊说:“老爷回家同来的。”又问老爷呢?回说老爷早上出门,没回来过。
衣云坐守了好一回,天色已暗,只不见湘林回来,只得辞了出来,回家晚餐。明日清晨,再去访她,说同姨娘进香天竺,趁早车到杭州去了,要耽搁两三天才回来。衣云又扑个空,心中十分闷损。晚上空冀拉他同到居仁里菊云房间,找老四打诨。衣云已好久不见老四,当和老四说笑道:“你的身坯格外肥胖了,不知又装进了几多脂肪。”老四翻着白眼道:“你总没好话的。”空冀接嘴道:“九雌十雄,油水越足越好,他没有说错你呀。”老四要拧空冀,房门外走进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打扮得清清洁洁,对空冀偏偏身子,叫声:“马大少,常久弗见哉。”空冀认得她叫嘉兴老大,上海老鸨中,算得个魁首,经手嫁过十来个倌人,多数嫁给富商豪贾,军阀伟人,身价一万八千,在这里面着实捞到一票钱。堂子里倌人阿姐,谁不趋奉她,当她是个天上福星。空冀还是叫福祥里慧贞那时认得她。老大见空冀手面很阔,朋友很多,眼里也有他一个人。当下空冀问她生意怎样好法?老大微微叹口气道:“现在做这行生意,一天难一天了。这里自从副总统老四出嫁以后,生意一节清一节,到端阳,我想就此收场。吃这碗饭也吃得怕了。”空冀道:“你们老前辈一个个走完之后,只剩些新出道的做手,总也不会得服伺客人,要使客人大大扫兴。”老大道:“那也不见得,像老四的手面,也不推扳。”老四接嘴道:“我是一点弗懂敷衍客人格,弗知要那能才称你马大少的心。”说着秋波对空冀一瞟,空冀乘势把她一拖拖到怀里。老大搭讪着跑了。衣云一人觉得没趣,要想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