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偏偏身子,问璧如尊姓大名?璧如道:“我姓尤叫璧如。”一池道:“可是人则俞,还是人未余?”璧如还没还答,空冀代说道:“是掮石子尤。”一池点点头。散客禁不住笑道:“璧如兄,你一生一世掮石子不吃力么?”璧如道:“现在那块石子,要抛去他了,不抛去使我伸腿不得,委实不舒服得很。”散客怔道:“怎么伸腿不得呀?”空冀代说道:“他一伸腿不是要变犬先生吗。”散客、一池听得全笑了。一池道:“我往往见苏州人姓尤的,不写上一点,写作尢字,这个字,不是读作汪字吗?本作,通作字,怎么好通尤字呢?很以奇怪。现在给你们一说穿,我明白了。”
散客道:“可是你谈笑皆学问。”邓坚也道:“一池女士,你对于我们觉得开口有益吗?”一池嘴一披道:“和你们一批高人在一起,当然是有益的咧。不有益,我今天也不来了。”空冀那时拉着璧如先跑,各自回去不提。再说王散客和女弟子奚一池等谈笑一阵,直到钟鸣二下,各自回去。房间里只剩孙莲渠一人住着,孙莲渠浙江平湖人,也住在王散客家里卖文为活,年方弱冠,尚未娶亲,性格非常忠实,不会拈花惹草。前天听得王散客说起,奚一池也没扳亲,莲渠心里便存了个求偶的念头,不知不觉,热辣辣地,作事无心,茶饭少进。散客见他这样子,猜到他五分心事,便偷偷地盘问莲渠底细。莲渠和盘托出,挽散客做媒,散客一口包拍,莲渠欢喜非常,心目中已把一池认为未来夫人。见邓坚等和一池和调,心里恨如切齿。那天晚上,莲渠和散客等出外开了房间,又偷偷折回散客家里,告知一池,说在亚东某号,停回你不妨来逛逛。一池吃了夜饭,当真来亚东谈天。依莲渠的意思,要想等邓坚、王川、汪寒波那批人走了之后,和一池谈片刻体己话,或者话得投机,便借此求婚,成其美事。无如邓坚不识相,只管和一池打诨,使莲渠无机可乘,只恨得莲渠咬牙切齿。临走,莲渠又偷偷地和一池使了个眼色,叫她慢跑。哪知一池不肯留着,和邓坚等一哄而散。莲渠孤眠在亚东旅馆,凄凉况味,委实难受,辗转反侧,不能入梦。坐起吸支香烟,忽见房门外烘的一声,如闪电一般,令人惊魂不定。正是:
最是五更眠不稳,此中情味实难堪。
不知烘的一声是甚么东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三十九回公子多情暗藏避孕袋萧娘爱洁珍惜保安刀
话说孙莲渠正在辗转反侧之际,忽见房外电光一闪,不觉目眩神摇,接着一片喧哗声,好像有男子申申而詈,女子嘤嘤啜泣。莲渠心中纳罕,下床开门看时,只见隔壁房门口有一位面如冠玉,丰神楚楚的少年,给三四个汽车夫围住殴打。傍边另一少年,指挥其间,声色俱厉。房内有位少妇,浓妆艳裹,花朵儿似的,坐在床沿上垂泪。一回儿,那被打的少年,熬不过痛苦,只管哀哀求饶,惊动旅馆帐房走来解劝。那被打的少年,自知理曲,愿甘写纸服辩了事。
旅馆帐房劝他到房间里写服辩,写就交给另一少年,才始罢休,一哄而散。莲渠眼见怪状,不知内幕怎么一回事,当拉个西崽进房,敬他一支白锡包香烟,问他底细,西崽免不得把内幕原原本本,诉说一番。莲渠惊得目瞪口呆,原来那个少妇便是上海赫赫有名秦公馆里一位少奶奶。那秦公馆,上海人谁也不知是个大家,走出来的妇女,粉白黛绿,斗胜争妍,一个胜过一个,又风流,又阔绰,很有许多少年子弟,失魂落魄在秦府门口,一年总有好几回。有人提着灯笼捧着斗,在秦府门口叫喜,即此一端,可见秦府妇女得享盛名的由来了。
单表那位少妇,叫做五少奶奶。这位奶奶,更来得奢华,出身也是吴门望族。祖上在洪杨时代立过大功的。五奶奶从小在上海立本女校读过书,那时还没籍籍名。后来一嫁了秦五少爷,相得益彰,单论她的洗澡,要用鲜牛奶来洗。洗手,要用花露水来洗。房间里壁子,全用簇新的物华葛糊着,四面遍洒法国香水精。谁在她屋子时放一个屁,她吓得立刻要搬家。走出来买买东西,动不动便是几百块钱,回来还说,上海南京路真没有什么东西好买。你想出去一趟,连一千块钱都化不掉,还剩几十块钱咧。譬如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贴对门,她从先施出来,要到永安去,走过这条马路,是从来没这规矩,非得坐了汽车渡过去不成,她的娇贵如此。讲到娱乐的事情,五少奶奶都要干一干。听戏,看电影,跳舞,吃大菜,这是家常便饭。不过人生最娱乐的一件事情,竟是和五少爷合作以外,觉得十分不方便。为了这个问题,常觉美中不足。
后来给她发明了一个方法,便是天天出来买东西。其实她那里天天买东西,不过借此干干最娱乐的一件事情罢了。这亚东旅馆里,是她老主顾。她包定的那间房间里,橱上有镜子,梳妆台有镜子,床横头有镜子,床顶上有镜子。一个人赤裸裸睡在床上,仰望床顶,好像也有一个人悬着,真是纤毫毕露,迷楼镜屏,也不过如此。电灯也特地多装上十来盏,一室通明,不分昼夜。五少奶布置得这样一间房间,平常锁着,当她行宫一般,以备不时之需。
那一天,五少奶在家里推托买东西,又来做这房间里的临时主人婆。走进门等了一回,便有个华服美少年,推门进来。大家一笑,便在沙发上并肩坐下。少年道:“这屋子里镜光灯光,照得这么明亮,你脱了衣裳,连肚子里吃的加利鸡饭都照得出来。”五少奶把少年腿上一块皮,揭得二寸来高,骂道:“你这短命鬼,怎么知道我吃的全是鸡。”少年告饶道:“好奶奶,今天我说错了,你饶了我,尽这样子拧下去,等回他要起不起劲,又说我贪懒。”五少奶格格笑了起来,两人全倒在沙发上。一回儿又听得那少年道:“好奶奶,你是怕肮脏不过,我今儿带着几只新式避孕袋。”
五少奶夺在手里一看,吓了一跳,说怎么有刺的呀?少年尖着嘴巴,凑到五少奶耳上,说了几句话,五少奶便笑眯眯不响了。过得一个多钟头,五少奶微微喊了一声快乐,不料门没有拴上,少年方听得一声快乐,门外又来了一声疙瘩,门一开,蜂拥进来三四个汽车夫,随后又是个五少爷。这时五少爷怒冲冲,手里捧着一架摄影机,对准沙发上,配一配光,拈一拈乾片,又把一卷镁光燃着,铄的一亮,说够了够了。回头对五少奶说:“你干得好事,天天推说买东西,原来在这里买这一段小东西。阿福、阿根,快把她买的东西去捣烂了,让她吃个杀馋。”阿福、阿根奉了少爷命令,当把少爷一顿毒打,可怜阿福把少年打一下,五少奶的心荡一荡,肉疼一疼,亏得帐房先生出面调解了,才得罢休。孙莲渠听得西崽讲出这番情形,有些将信将疑,问西崽道:“你不是五少奶奶,又不是那少年,怎么知道这般详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