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梧笑道:“照你说,我做了瘟生不成?”衣云道:“瘟虽不瘟,当你好户头。好在你本来松江人,俗语说'松江棺材好户头',足下昨宵,简实做了一度棺材。”凤梧笑道:“我实在不懂这里规矩。昨宵还拿对待长三倌人的手面去对待她咧。”衣云道:“这叫阔之不当,我虽没有身当其境,见识比你广了。”
说着堂倌送上两碗蹄子面,衣云只吃了一半,凤梧吃下碗半,会过钞,走下楼来。凤梧道:“此刻朱芙镜医生那里,非去不可。我想先请芙镜验一验血液,有毒没毒,当然立辨。倘已传染,便叫他打下两针,以防后患。”衣云听说,又笑作一团。笑定了说:“老哥,明哲保身,未免太小心罢。那么我们晚上再会。”说着,分道自去。衣云径往后马路正义钱庄办事。下午又往环球书局编辑。垂晚言复生来访,同往一苹香找凤梧,叙谈片刻。复生托凤梧代做一篇四十初度辞寿文,因急于需用,要求凤梧对客挥毫,当把五十元给凤梧润笔。凤梧精神焕发,吩咐西崽端过一只都盛盘来,咬着一枝枯笔,便在征花小柬反面一挥而就,当给了复生。复生邀凤梧到大观楼吃大菜。席上凤梧代请了一位同乡柳一佛来,一佛精神矍铄,依然笑口常开,衣云问道:“老伯,好久未见,不知常在上海不?”一佛道:“常住在大庆里一百念号。”衣云道:“怕不常出门游逛,所以很少见面。”一佛道:“难得新世界喝喝茶,别地方少到。”衣云道:“自从幼凤死后,我松江没有来过,一向少亲近,现在老伯住在上海,当该时常来候候老伯起居,伴伴老伯寂寞。”一佛道:“很欢迎,我寓里陈设布置,也还整洁,你尽管常来谈谈。”
说着西崽送上菜来,各人吃菜。吃罢一道菜,复生发起叫堂唱。凤梧反对道:“今天还有紧要事,请你免了罢。”复生才始不叫。吃罢大菜,衣云同一佛、凤梧先走,凤梧低声对衣云说:“芙镜医生那里早上去过,虽没有验血,据说检查不出梅毒征象,大概老七身上疤瘢,当真臭虫咬出来的,不见得生的是疮,也不致有梅毒传染。今天我想再去覆一次,你同去么?”衣云笑道:“你的胆子,真像橡皮做的,能收能放。昨晚吓得要预打六零六,今天索性连一连,你当心真有梅毒的啊。我此刻想到一佛丈府上坐坐,好在你那里已熟悉,我不陪你去了,明日到一苹香望你吧。”凤梧道:“也好,那么你明天早些来看我。”说着先走。衣云伴送一佛到大庆里一百念号,走上一间厢房里,布置得很清洁,一张白漆半床,六把靠背,围着一双小圆桌,沿窗一张写字台,是一佛卖字用的,台上一筒破笔,一个砚钵,砚钵里剩有一片残墨。一只印色缸,六七个图章,凌乱杂陈。有一位学生,年纪十七八岁,正在电灯下练习。一佛叫他玲荪,去倒碗茶来。玲荪到客堂楼内,斟上两杯茶来,一佛喝一口茶,吃一粒糖,又拈两粒糖,送到衣云面前,说这是马玉山买的松子牛奶糖,又香又糯,委实可口。衣云吃下一粒,也觉并不粘腻。一佛道:“我最喜欢吃糖,每天要吃三毛钱糖。”衣云道:“这也是研究佛学的人所同嗜。”一佛道:“我此番到杭州,碰见康西山和尚……”衣云道:“康西山,不是万树梅花馆主吗?他的夫人叫华石瑛,是位女书家,很有名望……”一佛道:“不错,康西山算得一位名士,他前年在北京西山檀柘寺受戒,法名显安和尚。
只是他的出家,与众不同,他出了家,依然有两位夫人伴着。他一位小夫人,并且不是国货。当年亡命在日本时娶的,也通汉文汉语,写得一手好字。”衣云道:“他现住那里?”一佛道:“在梵皇渡万树梅花馆,上月我在杭州西湖不期而遇,同访净寺浩月大师,那浩月大师,今年已一百十四岁了,当时我问他年龄,他只说四十八岁,原来他已是六十六岁出家的,单说出家以后的年龄,表明他在俗时,不可为训,简直视同隔世。”衣云道:“此僧大概很有来历。”一佛道:“据他说好活二百岁,并无别的秘蕴,只守着清心寡欲两个主义。只是他对于禅理,早参透三昧。当时我同西山和尚去见他,他问我,你名一佛,该懂禅理,请问从此间往西天竺国,有多少路程?要几天好到?我毫不思索回他说:西天竺国近在咫尺,只消一转念便到。他赞我很聪明,有佛学性灵,原来心即是佛,一念之善,便登天国,一念之恶,便堕泥犁,这极浅显的答案,一个人只消修心修到,不转恶意,常存善念,便是西天竺国里一尊佛。
世界本没有甚么天堂地狱,全由人心的造境,譬如到一处绮丽繁华的所在,我心境当他地狱,放眼便是地狱的惨状。到一处肮脏卑陋的地方,我心境当他天堂,放眼便是天堂的乐境。天堂地狱,便在我人方寸之间”
衣云道:“老伯的话,透澈极了。”一佛道:“西山和尚,禅理很高妙,文学也极深造,做的诗轻清侧艳,不减温李,明天我有件事情,要去访他,你高兴陪我同去。”衣云道:“也好,明天午后,我准来陪老伯同往。”一佛微笑点头,衣云坐了一回,也就辞别出门,径回定一里寓所安宿。一宵易过,明日上午,到一苹香一问,西崽说赵先生已动身到南京,衣云只得回正义钱庄。饭后往环球书局,得凤梧留函,并交还二十块钱,知道他已回南京。当下稍事勾当,便到大庆里一佛寓所,那时一佛已雇了一辆汽车,正想出发,见衣云来,便一同下楼,跨进车厢,直开往梵皇渡万树梅花馆。汽车开进花园停下,衣云见园中梅花不多,杨柳种得不少,里面相并两座小洋房,一边是住宅,一边是会客室,后面沿苏州河,帆影掠窗而过,历历可数。两人下得车来,自有仆役通报主人,西山和尚迎了出来,接进会客室坐下。仆役送茶敬烟,一佛替衣云介绍过,西山和尚和蔼可亲,一见如故。衣云打量他中等身材,瘦削面容,两撇小胡子,年约四十左右,身穿中国装罗纺夹衫,十地纱马褂,和一佛谈话,一口无锡白。一佛此来,有所接洽,只为上海地方,新盛行了一种甚么交易所,一佛有几位朋友,新近想倡办一处交易所,托一佛介绍西山和尚加入发起人之列,倘西山和尚不愿加入,只用一用他的大名,送他几千块钱作为权利。
那时一佛还没和西山和尚说明来意,忽听得窗外一片贴塌贴塌的屐声,不觉一怔。正是:
不是春阴寒食夜,何来巷尾屐声喧。
不知一片屐声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