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回
英雄谈性欲玉尺量才浪子弄玄虚铁窗堕泪
话说前集书中,写到柳一佛正和西山和尚谈话,忽听窗外一片屐声,很觉纳罕。正想看个明白,跑进一位粉装玉琢的日本妇人来。西山和尚引着向一佛、衣云各一鞠躬,吩咐叫声柳先生、沈先生。那日本妇人,樱唇颤了两颤,西山和尚又道:“这位日本小妾,名叫柳枝,还是前年跟我到中国来,她对于中国语言文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能诗能画,聪明绝顶。”一佛道:“也是老哥的艳福,名士美人,相得益彰。”西山和尚笑了一笑,柳枝也便退出会客室去。一佛道:“我此来有些小事奉商,要请老哥趁此机会,做一番事业。”西山和尚道:“我已出了家,再不想做甚么事业,不知你所说的,有甚么机会,何妨说我听听。”一佛喝一口茶,慢慢说道:“机会来得正好。说来话长,上海社会,往往有忽起忽落的一种潮流,潮流所至,足以风靡一时,我们只消迎合潮流,无往不利,发财可以计日而待。”西山和尚心中一动道:“新近起了甚么潮流呀?”一佛微微笑道:“新近起了一种信交潮流。”西山和尚道:“甚么叫做信交潮流呀?”一佛道:“信者信托公司,交者交易所,两种事业,性质相差不多,比较上,交易所发财来得更快。上海本来没有这个名称,都是近来许多投机家新发明的。”西山和尚道:“那交易所不是牛卖办新近开的那玩意儿吗?”
一佛道:“不错,牛卖办好算得上海第一个倡办人。他倡办那交易所,也是仿效日本取引所法子。自从牛卖办倡办之后,追踪而起的,已有了一家宵市交易所。那宵市交易所,营业时间在黄昏时候,更加来得特别。上海地方,办桩新事业,只消法子想得特别,总能够引起人注意。所以那宵市交易所,蒸蒸直上,听说倡办人汪初益先生,一月工夫,已多了好几万。”西山和尚道:“我只闻其名,不懂其实,请你把交易所内容,说我听听,不知怎样一个交易法子?”
一佛道:“内容很简单。大略分一种物品交易,一种证券交易。物品无非棉纱、面粉之类。证券无非公债票、股票之类。交易分期货、现货两种。在交易所本身,不做交易,完全由经纪人代客卖买。交易所坐收佣金,差不多是个中间人,物品证券,随市价涨落。顾客买进卖出,此赢彼亏,又像赌博一般。交易所仿佛一个抽头的囊家。一天工夫,只消成交得多,佣金收入,也来得丰富。这行生意,着实有利可图。”西山和尚道:“开办一处交易所,不知要多少资本?怎样一个组织法?”一佛道:“资本非一百二百万不行,组织法却很简单。”
西山和尚吓了一跳道:“怎要许多资本?”一佛道:“资本多,信用足,营业来得兴旺。”西山和尚道:“一二百万资本的生意,便不是我们寒士做得成了。”
一佛笑道:“老哥有所不知,这项生意,人人好做,原来钱出百家,不用你一人拿出,我讲你听,你便明白了。那交易所的命脉,尤在本所股票上。这本所股票的低昂,全在公司名望和信用上。信用好的公司,股票逐渐飞涨上去,往往十元五元一股票面,值到五十六十不等,而且只等市场开幕,股票便好在市上卖出买进。因此一来交易所招股,便易如反掌。”
西山和尚问道:“不知招股怎样招法?”一佛道:“那是再便当没有,只消约十多位有面子的,每人先拿出一二百元筹备费,租块地方,立个筹备处先行举出筹备主任副主任,以及各科办事员,登几天广告,说某某交易所,已在筹备,预定资本几百万元,由发起人全数认足,准向农商部或英法公堂注册立案,不日开幕,下面具名,非要几个有名人物不可。”西山和尚问道:“十几位发起人,认足一二百万股款,那是不轻容易的事呀。”一佛笑道:“哪有这回事,广告上的话,说说罢了,一起认足这句话,简直骗骗人,不过把十万股或二十万股股票,分派给各发起人,由各发起人去募集就是。”西山和尚道:“募集这许多股份,也不容易咧。”一佛道:“老哥还没有懂得其中三昧,发起人非但不必费心去募集,还好把空白股票卖钱咧。因为十几位发起人,事前把十万念万股票,捏着不放出来,外人料到开幕,股票便要飞涨,利之所在,人争趋之,大家情情愿愿,化了十块五块钱一股权利,向发起人购取,买了来向银行解款。等到公司开幕,他们便善价而沽,这不是稳赚钱吗!他们一辈子投机家,买交易所股票,简实当跑马香槟票一样,在那里鼓着勇气买进。发起人那里还要费得心机去招股呢。所以我说这个机会,真是再好没有的发财机会来了。”西山和尚听得,笑逐颜开道:“那么我们读书人,难道也有加入的分儿么?”一佛笑道:“你老大哥,名满天下,不比寻常酸溜溜的读书人,你加入在内,他人正求之不得。
况且你外边交情很广,甚么名士政客、伟人军阀,认得的也不在少数。你只消再去拉几位来装装幌子,一登报,空白股票立刻可以换现洋。”西山和尚笑着道:“照你说法,虚名好当招牌,那么我这块名士招牌,也不惜借人挂一挂,安安稳稳收些租税便是。”一佛道:“你答应了我,我明天请你吃饭,约一批朋友和你相见,他们正在那里发起一所大规模的交易所,你加入其中,好做个主任。”西山和尚道:“主任不主任,我不在乎此。用我康西山三个字,只消出我相当代价便是。”一佛道:“借重之处,自当报效。”西山和尚微微叹了口气道:“不瞒老哥说,我半世好名,到现在差不多要倾家荡产了,不得不换个名字下面的利字玩玩,可能失诸东隅,收诸桑榆。”一佛笑道:“这回包你名利双收,只是更要请你介绍几位朋侪,一同加入,易于号召。”西山和尚忖了忖道:“容我明日替你四处拉拢,只消有利可图,人之欲望,谁不如我,包你一招便到。”一佛道:“那么费心一切,明日再会罢。”说着站起身来,同衣云告辞而出。西山和尚送上汽车,作揖而别。一佛、衣云在车厢里讲谈,衣云问一佛,怎么西山和尚这般孜孜为利,一佛道:“莫怪他,他的确是位好好先生,只图了虚名,把数万家私都化在这个名字上,现在感受到经济上困迫,不得不孜孜为利。他那座住宅,从前已卖掉,亏得一位斜眼总理,替他赎回,今儿听说又押在牛卖办那里了。这也是读书人不曾理财缘故。”衣云又道:“他那位夫人华石瑛女士呢?”一佛道:“大概总在家里,近来听说常年卧病,不大下楼。”衣云道:“外间传说石瑛女士手钞的经卷,不是石瑛亲笔,其中另有人捉刀,未知确不确?”一佛笑了笑,只不回答。一回儿,汽车已到大庆里弄口,两人下车,走进一百念号,上得楼来,一佛吩咐仆人,开销了车资,同衣云说说谈谈,天色已晚,衣云也就别了一佛,回到定一里。一宵无话,第二日午上,衣云和空冀谈起交易所事,把一佛所说的话,转述一遍。空冀批驳道:“天下总没有这种取巧办法,一张空白股票,好换人家银子,人家又不是痴呆汉,凭你交易所营业蒸蒸日上,空白股票,哪里好当得钞票用呢?这一派话,怕一佛骗骗西山和尚罢了。”衣云道:“一佛丈,年高望重,哪会说谎话,你不相信,外边去打听打听,便知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