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桩事情,终准讨好,让我死掉罢,不要这样子活在世界上受罪了。”五娘说毕,又呜呜咽咽哭起来,哭得连罗将军也一时心软。闵大块头愤然道:“天下真有这般不平事吗,岂有此理。男子汉大丈夫,要用非亲非眷一个女子卖淫的钱,荒唐不荒唐?”忠荩道:“这种事情,可是只就上海社会有得听见。五娘你只管哭也是没用,我看托马大少想想法子罢。”空冀这时,正坐在床沿上转念头,忽见五娘走过来,揩干泪痕,要待行礼,空冀慌忙拉住她手道:“这算甚么,我可以帮你忙总帮你忙,不用这样子。”忠荩又敲着边鼓道:“老马,你向来出名护花使者,此番做做黄衫客吧。”空冀道:“要我帮他对付这们不可理喻的无赖却很讨厌。”忠荩道:“你姑且把正理对付,明天托大律师写封信给小俞,问他对于五娘有甚么关系,敢屡次来需索,等他不瞅不睬,再定方针。”空冀摇头道:“怕不生效力的咧。我看还是写信给他嗣爷,责成他管束嗣子。他嗣爷有身家财产,或者理会。”忠荩道:“也好,你迅速替他办。他有倒悬之厄。”空冀点点头,当下闵大块头见他们有事未了,请客只好作罢。空冀又详细盘诘五娘一番,觉得说话之中,并没漏洞,当晚回去,打定主义。第二日去见一位褚大律师,那褚大律师也是空冀好友,听空冀一番叙述,一口应承,替五娘办理这案。隔了一天,褚大律师来见空冀,说:“小俞的嗣父亲自到事务所来过,声称小俞早已脱离承继关系,于二年前已登过各报,小俞在外一切举动,与本人无涉。现在小俞在外不法,尽管送警法办,他决不干预。这件案子,我看还是直接交涉罢。”空冀道:“怎么交涉法?”褚律师道:“第一步只有写信去警告他,等他不理再说。”空冀道:“也好。”又隔两天,褚律师把小俞复信给空冀,信中否认有这回事,并且否认这个人,一切推说不知。空冀笑道:“他既情虚否认,也就不必深究,只消他否认到底,以后不到新康里和五娘纠缠便是。”
褚律师道:“他吃了这一吓,大概不致再生事端,姑且看他后效罢。”空冀心中放下一块石头,过得三天,又往新康里,告知五娘交涉情形。五娘道:“不对呀,他昨天仍到这里来,说我有钱请律师,海外他面上,他现在更加要和我不过去,声言要送我到济良公所去,事情终难的了。”空冀发火道:“甚么话,天下有这们冥顽不灵,蛮不讲理的东西吗?你是他甚么人,他好送你济良公所去,你放心就是。”五娘依旧暗暗垂泪。空冀心中很抱不平,抄过对厢,和忠荩说知,忠荩愤然道:“他不讲理性,只有蛮干。”正说时,老三蹑手蹑脚走过来道:“马大少,小俞又来了,正和五娘在对厢吵闹,硬要拉她下楼,五娘抵死不依,这们闹着,总没好结果,我想就此收场了。”空冀道:“你别寒心,我们总要替五娘想法的。”
忠荩这时,走向小房间里打了个电话。空冀问他打给谁?忠荩道:“打给一位姓蒋的朋友。”老三拉空冀到对厢小房间里窥听,只听得小俞汹汹怒詈,五娘嘤嘤啜泣。一回儿小俞和五娘平讲,最低限度,要五娘拿出三十块钱。五娘说一个钱没有。小俞发狠起来,把五娘拉拉扯扯,拉到楼梯口。五娘哭吵着,只不肯下楼。空冀听得真切,心头火发,正想挺身干涉,对厢抄过一位梢长大汉来,拍拍小俞肩膀道:“喂,吵吵闹闹,为甚么一回事?”小俞怔了怔道:“没有甚么事。”大汉道:“没事吵闹甚么?”小俞道:“我吵闹干你甚事?”
大汉道:“不由你便,那女人是你的谁?”小俞道:“是我老婆,她在外面胡调,我拉她回去,不用你费心得,你别弄错,我小俞也不是好惹的。”大汉狞笑一声道:“你原来便是小俞,我正要找你。你不是写信给褚律师说,不认识这里五娘么?今天怎么又说她是你老婆?你这笔帐,大概自己也弄不清楚,我同你到行里去弄弄明白吧。”小俞一听话头不对,正想滑脚,大汉一声慢走,拖住小俞叫五娘别慌,跟我行里作证。五娘只得放大胆子,跟那大汉一哄下楼。这里空冀老拍手拍脚,说痛快痛快。老三问空冀那大汉是谁?空冀道:“大约罗将军的朋友。”抄过对厢一问忠荩,果然姓蒋的特别包探。空冀欢呼着道:“毕竟老将奇谋一出,小丑丧胆。”忠荩道:“这也是他送上门来,自钻圈套。”老三快活不过,对忠荩说声谢谢你。一回,五娘回来,说小俞关起来了,明日要上公堂。空冀道:“你到堂上,照实而说便是。”五娘胆小,免不得又哭了一阵。老三也惴惴自惧,怕小俞吃下苦,将来中伤。空冀安慰一番回去。第二日到新康里,五娘迎上说好了,小俞判押三个月,逐出租界。空冀道:“那么你安心吧。”五娘忽又抽抽咽咽,哭将起来。老三始初劝五娘别哭,后来自己也偷弹冷泪。空冀弄得左在为难。老三道:“我们怕的,三个月后,他来报复。你马大少又不好一径来陪我们的,我们又不好一步弗到外边去的。”空冀道:“那就难了,我帮你们忙,变成害了你们,怎生弄法呢?”当下三人相对默然。
空冀涉行,又苦苦安慰了两人一番。从此以后,空冀无日不到五娘那里,清谈娓娓,水乳交融。一天空冀在五娘面前说起要到杭州避暑,五娘问住居哪里?空冀说:“大约清华旅馆。五娘问要几天回来?空冀说:“大概一两个月。”五娘默然片晌,忽的别转头去,泫然垂泪,泣不成声。空冀心中一怔。正是:
深惜春光成晚,沾泥残絮有沉哀。
不知这一哭哭出什么花样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四十四回
湖上寻芳骚人遣兴公庭对簿市侩寒心
话说光阴荏苒,已是春去夏来,海上人烟稠密,尘嚣十丈,炎威所至,热度较高。要找一片清凉世界,好说没有。书中马空冀,素性怕热,一过端阳,即向局中总理告假两月,同一位褚律师,到杭州西湖避暑。且说那褚律师,官印斋,表字箜篌,原籍嘉定,在杭州交涉使署当过三年秘书,精通法律,到上海执行律师职务有年,办理案件,精细勤恳,尤能不畏强御,不贪金钱,事无钜细,必定十分审慎,为人亦很圆到和气,在上海社会交际广阔,声誉很佳。空冀和他多年老友。如兄若弟,不拘形迹。当下同车到杭,便在城站雇车,径投湖滨清华旅馆歇宿。两人开了个十六号双榻房间,第一天休息,第天早上,雇艘划子,往南湖一带游览。空冀觉得水色山光,清幽照眼,凉爽扑人,尘襟为之尽涤。正午回到旅馆吃饭,吃过饭,骄阳逼人,不能下湖,褚箜篌便去探视他的如夫人,原来箜篌这位如夫人,还是当初在交涉公署时纳娶,湖滨一位小家碧玉,曾经带到上海,瞒着夫人,另营金屋,在清和里,日常教她入校读书,每逢星期,箜篌陪她游逛。初很相安,日后箜篌胆子大了一点。有一天公然同乘汽车到半淞园游览,归途给夫人一位兄弟瞥见,侦悉处所,急急报告老姊。
褚夫人得讯,正待用非常手段对付箜篌,亏得箜篌手段更加敏捷,一知消息,同如夫人连夜乔迁,明日害夫人扑一个空。从此以后,夫人立下戒严令,不许箜篌外宿。箜篌于阃威,那敢反抗。他如夫人见箜篌多天不到,独居寂寞,便迁回杭州家里住宿。过得半年,箜篌正室下世,要想把如夫人扶正,尚未得老母亲戚之许可,有愿未酬。此番到杭,正想宝扇迎归,完成大典。当下别了空冀,径往探视。空冀独在旅舍午睡,直到垂晚,始见箜篌引着如夫人飘然而至。箜篌介绍见过空冀,三人一同下湖游逛,直至新月上升,湖烟四起,才始倦游归来。当时箜篌另开了一间十九号房间。空冀推进十七号房间,忽榻上睡一女子,不觉怔住了。再细认时,并非别人,便是新康里的五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