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三首,不能记忆,还记得落着一颗图章,叫甚么“孤山片石存。”空冀后来在这颗图章上,又新认识一位朋友,引出一件趣事来,这是后话不提。单表马空冀自从组织了这一处小公馆后,费用日大,烦恼日增。家庭方面,马夫人见形迹可疑,也时常出来明查暗访。书局方面,总理见空冀不大视事,也微有不满。空冀到中秋节上,便辞掉职务,同沈衣云、尤壁如、钱玉吾、汪绮云等合资,在小公馆附近介眉里四十五号组织一处出版部,作为开书局的准备,抵当出满百十种书籍,正式开办一所书局。出版部牌号便叫“大公“以示无私,一切共同磋商,斟酌妥善,资本第一次集合一万块钱,等正式开书局时,再集一万元。那时公议推定空冀主任,衣云助理,璧如、绮云、玉吾不过股东性质,也不大来顾问。光阴迅速,已是秋去冬来,大公出版部书籍渐出渐多,开场几部学生参考书,和消闲的小说杂志,登报试卖,风行一时,所以事务日繁一日。空冀心力交瘁,又添聘了两位办事员,一位叫章有恒,一位叫顾东白。有恒书业出身,二十多岁,原籍海宁,作事勤恳,经验充足,空冀便把营业部全权交付给他,自己只管出版方面。到得年底,结算红帐,很有盈馀。
开春,空冀、衣云等益加振作精神办理,无如上海书业大半操纵在许多书贾手里,那批书贾,心计独工,往往垄断制,不让新同行一出头地,其尤甚者,影戤剽窥,统做得出,你新出一种书,风行一时,他们连忙赶出一部大同小异的来抢你生意。譬如你出一部单行本叫《中国文学史》,他便放大范围,出一部《中国历代文学大观》,把你罩住。假使你出的大部着作《中华全国名胜志》,他摘取菁华,出一部《中华名胜要览》,你卖三块钱,他只卖三毛小洋,报纸上广告登得比你大,牛皮比你吹得足,你就给他打倒。这还算正当的竞争。其次你倘出一部《诸葛亮全史》,他跟出一部《孔明全史》,你文言他白话。你倘出一部《武侠大观》,他跟出一部《武侠巨观》,你定价二元,他定价二角。更有你叫《公民书社》,他叫《百姓书社》。你叫《上海书局》,他叫《海上书局》。你叫《大光书局》,他叫《太先书局》。
说不尽形形色色,怪怪奇奇,你先出版多时,他跟着你出了登报时,反而郑重声明说:“近有无耻之徒,出版同样书籍,在市上鱼目混珠,务请阅者注意。”你的原本,给他们抄袭了,他们登报翻说:“请注意翻版抄袭,在外混售,男盗女娼,雷殛火焚。”这样子光怪陆离的招摇,使看书的人一时目迷五色,无所适从。更有虚抬价格,非常谦价,半卖半送,特别大便宜,花样繁多,往往一部书,定价五元。预约半价,十天以内只收一元,两部以上,只收五角,附送书券三角,人人有得赠,个个不落空。这样子大便宜特便宜,人家预定的,一定以为书坊老板,和老板娘娘斗气,不惜牺牲,要蚀掉他。谁知买来一看,只有十七另三页,里面不知说的甚么话。那时你懊丧已是没用。书坊老板非但没有蚀掉老婆,并且在你们众人身上讨了个小老婆。
书贾黑幕,罄竹难书。只恨在下是个寒士,平日要卖文过活,书贾便是在下的衣食父母,假使我在《人海潮》里把他们秘密完全戳穿了,非但《人海潮》这部稿子,没人请教,连以后的衣食住问题,也无人供给,所以只好不说了。闲言撇开,单表马空冀虽有半书贾资格,依旧吃了一个书贾的亏,幸得褚大律师用尽心机,费尽口舌,替他翻了本,这件案子,很有趣味。也是褚大律师最得意,最痛快的一回交涉。阅者且听在下慢慢道来。且说有个绍兴小书贾,叫未央生,他不读书不识字,起初并非书贾,不过书贾旗帜下一个无名小卒。三年前,替环球书局送送邮包,做个出店,身材短小侏儒,不过一只脸子,生得十分漂亮,真好说得粉面何郎,毫无瘢点。大约也是他祖宗积德,累世钟灵毓秀,一起上了脸,当时做出店,只赚五块钱一月,一日奔走到夜,鞋皮踢鞑拖,鼻涕一把抓,好说没有人样,他自己也觉得不成人样。私忖着,不识字不通品,要在上海社会做事业捞钱,其难真难于唐三藏西天取经。打定主义,想积蓄几个钱,回绍兴卖锡箔灰去。不料时来运到,一天清早,在虹庙弄大矢坑拉屙,眼见左面一人,也在拉屙,两个人蹲在坑上,足足有到两个钟头,大家摈着,不肯先走,原来为的统统没带草纸。你摈着我先走,我摈着你先走。
大家死要面子,谁也不肯坍台给谁看。只管鼻子里唱着哼哼调,此唱彼和,不绝如缕。可是下面只挂着一笈长生果,并不见有别的东西吊下。两人暗暗好笑,又摈了一回,救星到了,外边伸进个甲鱼头似的,对里面望了一望,黑里,好像坑架上没有人,急急忙忙褪下裤子,露出雪白一个肥臀,双手掇着,慢慢地退缩走到坑架上来。那时未央生身当其冲,吓得怪叫起来道:“喂,朋友使不得,坑上有我呢。”那人听得怪叫,吓得屁股颠了三颠,忙把两条大腿夹一夹紧,肚子挺一挺直,向前几步,别转身来,又对坑架上望了望道:“对不起,快一点。”未央生默然。原来那人也是个冒失鬼,刚在赌窟里出来,近视眼外加一夜未眠,所以眼花撩乱,望不清楚。当下只好蹲在傍边候缺。未央生心想,上海地方,租赁房屋,有个规矩,便是挖费,往往急于找间店面,非拿出二三千银子不成,越是心急,挖费越大。现在他屙在屁眼里,大有争不及待之势,我何妨乘人之急,要他一笔挖费呢。忖定了,开言道:“朋友,你要我让你吗?你快拿挖费来。”那人怔了怔道:“什么叫做挖费呀?”未央生慢吞吞道:“你枉为上海跑跑,难道挖费都不懂吗?便是我给你优先权的酬劳。”那人笑道:“岂有此理,一个坑架子,先占据了,便要什么挖费,亏你说得出。”未央生道:“你不出挖费,随你等到几时,我只不让你,你奈何我。”
那人只管摇头不依,外面又来了三四个人。未央生道:“好了,你不出挖费,我让给他人了。”那人发急道:“你要多少挖费呢?”未央生道:“一张草纸,一根大英牌。”那人笑道:“哦,你原来没有草纸,站不起身来,还要闹什么挖费不挖费,爽爽快快,要我送你一张草纸,是不是?”未央生道:“说穿了就难为情,我和你陌陌生生,怎好向你讨一张草纸,只有这样摈着要你挖费,那时候你给了我,就算我应享的权利,不算白拿你。天下万样事情都如此的,你快给我吧。”那人笑了笑道:“否则我就不给你,因为我自己急不及待,好在停回也好摈着要人挖费的。”说着看看手里,只有一张草纸,给了他,又恐自己受累,忖了忖道:“我把身边包钞票的一张桑皮纸给他吧。”说着,伸手袋里,抽出一张破桑皮纸来给未央生道:“挖费拿去,大英牌不依你了。”未央生道:“大英牌是附带条件,说说罢了。”正说时,心里突的一跳,慌忙形式上揩了揩便走,奔出虹庙弄,跳上黄包车,伸只指头,向西一指,飞也似的奔去。这一奔,直奔到西门,奔得黄包车夫喘息如牛。未央生跳下车来,给他两毛小洋,车夫再要争时,一转眼已不见未央生,大呼触霉头。
过得几天,未央生平日束布围裙的,一旦换起哗叽长衫来。平日上粥店的,一旦上起豫泰丰来。平日没朋友的,一旦有了两个朋友陪着。大家以为奇怪,就有人问他道:“小未,你那儿去捞着的锡箔灰呀?”未央生嘻着嘴,舌子在嘴唇上一舐一舐道:“没有没有。”其实未央生那天在坑架上得着一笔横财,那笔横财,可也不小,总数一万块钱,不过那天只有收到五十块,其中怎么个讲究呢?且听在下说个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