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冀在傍,气得哑口无言,暗暗对璧如睁睁白眼。璧如只管假痴假呆,问空冀道:“我刚才在石路上,见几家小洋货店里,大家挂着一块招牌,叫做'落得便宜',这落得便宜四个字,不知怎样讲法?”空冀那里敢接嘴。看了一回,璧如引五娘先跑,涎着脸道:“对不住,失陪了。她乡下刚上来,我要紧陪她睡去。”马夫人对璧如道:“亏你尤先生说得出,肉麻不肉麻?”璧如道:“回去真要肉麻咧。”说罢引五娘走出剧场。马夫人问空冀道:“尤先生住在哪里?”空冀随口道:“书局里。”既而说:“现在怕已租了小房子。”马夫人赞道:“他这位夫人,倒不声不响,很安顿的。
空冀得意着,眉飞色舞道:“我也很赞成,性格非常和善,而且待人接物很圆到,姿色也弗推扳。”马夫人道:“你法眼赞成到,总弗错到哪里去,不知你认识她几时了?”空冀愣了愣道:“认识还不久,她上海来才认识。”马夫人道:“我看弗见得罢,你前世里和她一定很要好,否则她刚到上海,怎么已经晓得她的性格呢?”空冀自觉失言,讪讪道:“我听璧如讲呀。”马夫人微笑道:“璧如和你算得好朋友,他连夫人的性格一切统会告诉你的。古人有刎颈交,你们俩真变做共妻之交了。”说罢,微微一笑。空冀只好嬉皮涎脸,搭讪着不响。一回想起璧如引五娘一同出去,别弄假成真,拆我烂污。当下推说书局里忘了件要事,非得去去再来。马夫人道:“你停回径回家里吧,我不久也就要跑。”空冀站起身来,走出包厢。马夫人喊茶房冲茶。空冀也管不得她,出了月仙舞台,老规矩,先往卫生池个浴,然后去找璧如、五娘。
他所以要浴,防夫人暗中钉梢。谁知那天夫人并没有钉,后来怎会破案呢?其中自有线索。且说空冀先到延庆里一问褚夫人,说没回来过。又往书局里一问,也不见璧如。四处探寻,全无迹兆。只得在延庆里坐等,等了一回。璧如送五娘到延庆里。原来璧如晓得空冀要发急,有意引五娘进新世界,逛了一回。空冀急着道:“老哥,你拆我烂污,到那时才来。”璧如道:“你不用疑心,我原物奉还,不信时,请你当场试验,好说得原封未动。”空冀道:“刚才寻开心,是给你寻畅了。”璧如道:“这一些小权利,是应享的了。这就叫落得便宜,不塌也是呆大。假使当时我们俩一声不响,坐得远杀杀里,你尊夫人又要疑心了,怎么夫妻淘里,久别重逢,这样子冷落的呀。所以刚才的手续,不得不做。不知你尊夫人相信不相信?”空冀道:“我听她语气,是有些未能全信呢。”璧如道:“那就难了,你要她信时,非得叫五娘当着她面,和我行个周公之礼。”空冀道:“你少替我嚼嚼吧。”璧如道:“其实讲穿了,也不要紧。璧如唱戏,何妨客串一出。”空冀道:“谁容你客串呢!”说着拉住五娘玉手,五娘对空冀刮刮脸道:“怕家婆,羞也不羞。此刻又是神气活现,刚才老鼠见了猫儿似的,一响不响了。快点时光不早了,替我识相点,回去陪家主婆吧,不要吃了生活哭得来。”
空冀只管嬉皮笑脸,拉她坐在怀里。璧如在旁不耐道:“喔唷,你们索性做给我看,戏牙戏牙我鳏夫了,那么我就此卸任吧。”说着便走。空冀留他时,璧如已走出房门,一路叹息道:“可怜我做这一任官,叫做有官无印真苦恼。”里面空冀听得好笑。五娘在楼窗上,叫他尤先生走好,明天来白相。璧如已走出大门,并不回言。自从这天之后,空冀回去,马夫人更加和空冀亲热。空冀有时回来得晏,马夫人亲自开门,又煮些空冀喜吃的东西给空冀吃。空冀受了些风寒,三天不出门,夫人衣不解带,将护周致。病愈之后,夫人劝空冀外出散散心,换换上海混浊空气。
空冀深感夫人雅意,答应了夫人,偷偷地约下五娘,重到杭州,又住下半个月,倦游归来,两人径到延庆里,登楼一望,呆住了,只见房间里,仅剩几垛壁子,一片楼板,出了回神,对厢褚夫人道:“你们去后第二天早上,马夫人领了两部塌车来搬去的,我们闲人又不好说句话。听说马夫人早已侦悉,看戏那天,便叫茶房钉你的梢,钉到这里,打听得明明白白,你们还睡在梦里咧。”空冀明知东窗事发,没话可说,回到家里,夫人声色不变,依旧笑迎着,问长问短。空冀只觉家里顿时多了一房间家具,要待发作,把夫人出气,只见夫人笑逐颜开,满面春风,一时沉不下这张脸子,没有法想,暂时送五娘到新闸路一所绣读学校里寄宿。那所绣读学校,也是个投机家应时势潮流开设的,校章再通融没有,不限年龄,不问身家,学膳宿费,一概全免,只消有个保人,随缴一百元保证金,五年毕业,如数奉璧。中途退学,概不发还。他定这个校章,很费一番斟酌,明知那批落花无主,半娼妓的高足,不过暂借学校,做做旅馆饭店,决住不满三年五载,多至三月,少只数天,一百元保证金,唾手可得。大不可小算,一人百金,一年来随时入校,随时出校不下百十人,收入动万,可是日常仅开两桌饭,只有坐不满,决无坐不下,开销既省,一年盈余,便可想而知。有人说他们济良公所式的学校,他们受诸不辞。要你们鼓吹,赛如登广告。
当时空冀的金屋里面,给夫人拆了冷台之后,另租房屋,又怕重蹈覆辙,不得已,暂时送入绣读学校,半工半读。三个月后,空冀又卧病在床,五娘不免托人来探问病况,消息又给马夫人知晓,翩然到校,请见五娘,两人忽的姊姊妹妹,话得投机。此后马夫人又时常送些衣料首饰给五娘,有时约五娘外出叙餐,细谈衷曲。说空冀并没家产,已有两个儿子为累,妹妹终身寄托于他,很靠不住,现在妹妹青春还轻,我劝妹妹速自为计,切勿坐误。五娘听得,双泪迸流,暗暗说声罢了,只求一面决绝。马夫人道他新病初愈,见你面时,怕又动他悲感,病本有妨,要你妹妹原谅。五娘泣不成声,好久好久,才说姊姊,那么请你代说一声珍重吧,我明日离开上海,到北京寻我母亲,此后无论如何,决不再近空冀,以谢姊姊知遇之恩。马夫人那时,也觉黯然神伤。第二日,马夫人送五娘二百元赆仪,又几件衣饰,一路恭送到火车站,买了张月台票,直送到车上。等到火车去远,望不出烟时,方始回来。
空冀病愈,一起床,便偷偷地去望五娘。校长把实情相告,空冀中心如焚,怅然若失。过得几天,接到北京五娘手书,说已重堕风尘,复为沾泥之絮。空冀更觉得凄心酸脾,徒唤奈何。从此以后,便把寻芳拾翠的心,冷了一半,专心局务,不大外出,有事便长,无事即短。又过得一年,那时已是二月初旬,上海社会,又起了一种烈烈轰轰的潮流,虽没信交潮流来得利害,然而波谲云诡,也足风靡一时。考据他的起点极微,不过有人在游戏场设个场子,摊上几条半通不通的诗句,也有五言七言,也有三四个字,不成甚么诗句,统名之曰诗谜,引着一批酸溜溜的文人,哼着“夫子何为者“的调来玩玩,玩得着,三四个铜子,换包白雪包香烟,或是陈皮梅果子糖之类。这也俗不伤雅,贪不伤廉。无如上海人的眼皮很薄,见你摆个摊,一日可捞几个钱,本轻利重,不谋而获,便一个个效法起来,顿时把一座游戏场开得像蜂房一般。场子一多,招徕自广,免不得大吹大擂,各张着鲜明的旗帜,甚么“清兴吟社““幽趣诗社”
,更有甚么“一字推敲,文人雅兴““吟坛点睛,各趁心机“等字样,形形色色,怪态毕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