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回
三角恋爱淑女含羞五卅风潮青年喋血
话说空冀在电车上瞥见五娘一面,心中疑惑不定。回到局里,小坐一下,便去探访褚箜篌夫人,心想不知褚夫人晓得五娘消息没有。到得箜篌小公馆,一问褚夫人,说完全不知五娘回来,这里必到,她来到这里,我决不瞒我。空冀说:“我不会眼花,刚才汽车里见的,分明是她,不是她,怎么对我嫣然一笑呢?”褚夫人道:“或者她到了上海,我这里还没有来,等她来时,我打电话给你。”空冀说:“谢你。不知褚先生此刻在哪里?”褚夫人说:“大概在事务所。”空冀道:“我去望他。”说吧走下楼来,径往交通路褚律师事务所,一问当差的,说刚到裕福里去,今天褚律师在裕福里冰玉那里请客。空冀又到裕福里冰玉房间,果见箜篌和一位倌人老五,坐在沙发里腻着。一见空冀,招呼坐下,自有娘姨大姐敬烟送茶。
空冀道:“老哥我遍处寻你,好容易打到这里。你兴致真好,一个人缩在温柔乡,其乐融融。”箜篌道:“可有甚么公事?”空冀道:“公事没有,我问你件私事,不知五娘有消息没有?”箜篌笑道:“你还在那里惦挂五娘,劝你息了念罢。上海要多少五娘,我们这位也叫五娘的,请你法眼评评,漂亮不漂亮?”空冀道:“你别打岔,我专来打听消息的。因为适才见她一面,她在汽车里,没有讲话,她来到上海,踪迹你总知道。”箜篌道:“她踪迹我怎会不知,只是我不便告诉你。并且告诉你了,害你匆匆忙忙去找她,席上又要少个热闹朋友。便是要对你说,非得吃开酒。”空冀默然,只索坐着。箜篌仍和冰玉老五打诨,老五婉曼多姿,熟悉花丛掌故,能背诵伶妓联合的因果,说某伶和某妓姘识已几时,某伶和某妓已开过某处房间,某伶和某妓将要结婚,某伶和某妓已脱离关系,一一如数家珍。箜篌听得津津有味,笑道:“你哪里知道如此详细?”老五笑道:“我自然晓得格。”箜篌道:“你别瞎说,我要照新刑律三百五十九条散布流言罪,控诉你的。”老五把箜篌一推道:“我真不怕你呢!你们律师,总讲拿甚么甚么法律来吓别人家。”
箜篌道:“律师当然只讲法律,也像你们倌人一样,专讲工夫。”老五把箜篌一把大腿拧住道:“耐说出来,啥格工夫。”箜篌说:“你别发急呢,工夫有几等几样工夫,应酬工夫,针线工夫。”老五放手,对箜篌瞅了一眼。箜篌道:“你的工夫,我晓得的,唤做南人北派,着实弗推扳。”老五又把箜篌小胡子捋了捋道:“亏耐嘴里说得出来。”箜篌颈子一扭道:“你别动手动脚,你又触犯了新刑律三百六十条公然侮辱罪。”老五道:“随耐说几条末哉,我弗怕耐格。”箜篌对空冀笑笑道:“你想这个小姑娘,连法律也弗怕的了,那还了得。”空冀道:“这就叫目无法纪,非得重严法办不行。”箜篌道:“论理要办她个三等有期徒刑,只觉有些不舍得。”说着将老五鬓发,掠了两掠。空冀插嘴道:“那么法无可恕,情有可原,还请减等治罪罢。”箜篌道:“我罚她新惠中陪我两夜。”老五又对箜篌啐了一口,箜篌道:“规规矩矩,老五并不算得胡调,只不过欢喜看看戏罢了。”老五道:“弗要瞎三话四,我又不想姘啥戏子,看啥格戏呢?”箜篌道:“谁说你姘戏子!难道看戏的人,人人想姘戏子么?”
老五道:“吃伲碗饭,倘使天天跑戏馆,名气总规弗好听格。像现在最时髦格富春阁杨兰荷,呒不一天弗到月仙舞台,便出了个名,叫俚'转运公司',耐想好听弗好听?”箜篌道:“甚么叫做转运公司呢?”老五道:“便是客人格铜钿,到俚耐袋里,俚耐格铜钿,到戏子袋里,转来转去,就叫转运公司。”箜篌说:“原来如此,那是生意要推扳的了。”老五道:“生意哪亨会得好,一个倌人,只怕犯四桩毛病。
第一桩欢喜胭脂,就是戏子。第二桩欢喜雪花膏,就是拆白党。第三桩欢喜松香,就是乌师先生。第四桩欢喜戤司令,就是汽车夫。欢喜仔格格四桩东西末,就呒人请教哉,耐道对弗对?”箜篌、空冀听得好笑。空冀说:“蛮对蛮对。像耐老五,就一桩也弗犯,只欢喜褚老爷格小胡子,阿对弗对?”老五对空冀瞅了一眼,笑道:“小胡子触人煞格,我真也弗欢喜俚勒。”箜篌道:“你弗欢喜,让我剃了罢。”正说时,外边来了三四个客人,箜篌免不得舍了老五,去招呼一切。一回子,碰和的碰和,买票的买票。空冀并不碰和,好容易守到摆席面,吃开酒,喝了碗稀饭,要紧打听箜篌五娘的消息。箜篌在席上摇手示意,叫空冀别多声。须臾拉空冀到小房间里道:“劝你不必再提五娘罢。你落花有意,她流水无情。老实告诉你,她早已琵琶别抱去了。”空冀道:“她有了归宿,再好没有的事。我和她相见一面,那是不要紧的。不知她住在哪里?”箜篌笑道:“她现在已跟了人,你还要阴魂不散些甚么?
老实告诉你,她现在跟的人,也是我老友,唤做汪雪三,苏州人,在北京当国务院秘书,你要见她,近在眼前,席上那个矮子赤鼻管秃顶的便是。”空冀一怔,又问箜篌道:“今儿他们俩一同来上海的吗?”箜篌道:“一同来的,住在振亚旅馆十四号,我想你不必再去探她罢。她前程攸关,假使你再要和她死灰复燃,不是害了她一世么!”空冀道:“那个自然。”
正说话时,外边那个矮子秃顶的汪雪三走了进来,和空冀并肩坐下,空冀不免打量他一番,见人年在四十左右,文绉绉的,绝无官僚气派。雪三见空冀对自己端相,不免和空冀客气一阵,请问空冀尊姓大名。空冀愣了愣道:“敝姓杨,叫树头。”雪三含糊说:“高雅高雅。”空冀又问了他尊姓大名,雪三照说一遍。
箜篌在旁听得好笑,掩了出来。雪三又问空冀,供职何处?”空冀假说在通商书局。雪三道:“听说上海书局现在很发达,我有个朋友,开的叫甚么大公出版部,只一二年,多了好几万银子。”空冀一怔,既而又暗暗好笑,问他道:“不知你贵友姓甚名谁?”雪三道:“叫马空冀,不知足下相认不相认?”伫冀忍着笑道:“是鄙人从前的同事,不知足下认识了他几时?”雪三道:“也是老友,此回来打算去望望他。”空冀道:“那么我替足下带个信给他便是,叫他特地来拜望足下。”雪三道:“那不敢当,还是改天我自去拜访他。”空冀忍不住笑,走出小房间,和箜篌两人笑作一团,箜篌笑定了道:“亏你和调得下,改天他说不定来拜访你时,不知你怎生对付,可要送你一只虎脸子么?”空冀笑了笑道:“不知他怎会知道我姓名?”箜篌说:“大概五娘告诉他的。”空冀道:“五娘把我底细告诉他则甚?”箜篌笑道:“也是守着古礼,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空冀默然片晌道:“我想雪三不致于来访我,他来访我有甚么话说,难道要我办甚么移交不成?”箜篌笑道:“说不定要你行一个推位让国的礼节。”空冀笑了一笑,也就别了箜篌,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