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房,那脓包便向桌上一爬,搭起狗肉架,便三斤绍兴、四碟牛肝猪肠的乱喊。头陀暗暗将丁卯衣襟一扯,两人便一声不出的尽看着他们。
只见一个人先开口道:“三儿,你也算是走好运的了。我们不是老弟兄,论平日行业时,我也算得比你高了一等,只可怜没投着好缘法,到底还是个赶车的罢了。”那脓包冷笑了一声道:“这算得什么?将来皇帝老子登极以后,便算不得一个开国功臣,像郑恩、高怀德一般,只(止)少也得个知事老爷呢。”三个听了他这句话,几乎把涎多挂了下来道:“你又不识字的,怎也懂得‘俯允民意,早正大位’这些事。这八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脓包一手将筷击着桌子,唱着“在月下惊碎了英雄虎胆”,一手端了杯道:“我管他什么民意不民意的,只那天财政部当茶房的老朱同我说:‘现在乌龟王八也是皇帝老子脚下的人民。你是要想发财的,现有张签名单在这儿,只要你自己写得成姓名,便有五十块钱的酬劳。
这还不算,将来把这姓名写在黄龙缎上去,皇帝老子见了,喜动颜开,保不定将来有为官作府的把望呢。’我也不望别的,这五十块钱是整整的一卷,搁在我面前向我招手的,我自然把这姓名写上去了。并且老朱还托我多找几人,说送给皇帝老子时好看些呢。”三人听了欢然道:“这样说,我们都情愿写三个字,换他五十块钱来喝个爽快。好兄弟,你便不要别处去找,就作成了我们罢!”
这时的脓包却变了个样子,将眼睛向上望了望,冷冷的道:“那里都有五十块的酬劳。我是个特受财政部茶房委任的,所以有这些。像你们由我介绍着,自然应该比我降一等,大约十块二十块是必有的。”三人道:“难道一个皇帝才值十块二十块么?”脓包冷笑道:“你们还说这些呢,前儿住在火神庙的乞儿阿三,不是也由我介绍签了个名儿,他那里得过一块整钱,不过十个铜子罢了。”说时三人齐声大笑起来。这一阵笑,话便隔断了,一时唱戏的乱唱,猜拳的乱猜,虽只四个人,却闹得盘翻碗倒。
丁卯回头含笑向头陀竖起个大拇指道:“一个财政部茶房委员已阔到这样。你是个内务部司长齐东野所委的,着实不可一世哩。”头陀正含着一口酒在嘴里,听他说着这句话,不觉笑得将酒直喷出来道:“呸,你仔细着我来运动你哩。”丁卯叹道:“你原不是这样的人。只我想登极践祚是何等事,那些大人先生竟掩耳盗铃,胡拉乱搅到这般地步,不禁要替二十四朝太祖、太宗痛哭哩!”说时天已黑了长久,丁卯还有别的约,知道头陀到团云阁去也是时候了,便饭也没吃,大家走了。
单说丁卯别了头陀,走到个地方。那地方门口挂了个门灯,却没点着,他是出进惯的,一直走了进去。到了书房外边,有个清俊小厮迎将上来。丁卯忙向他摇手,自己从窗棂中偷瞧着那书房中的人,正是昨晚戏园里的那位白首少年。只见他才将雪花粉向一张寿纹百皱的面上敷好,穿了件一字襟红钮扣的马甲,小袖窄襟长袍。自向镜中端详了一回,笑嘻嘻的从书案抽屉中检出张泥金扇面来,向灯下读着。丁卯不觉一笑,打帘子进去道:“老伯好呀!没到一天,就把这蝇头楷写起来了。”
那白首少年举起头来,见是丁卯,忙将扇面递过来道:“你好。说着凑夜便来的,实把我等急了,要自己送去哩。”丁卯笑着不语。只将扇面展开看时,见齐齐整整密如蝇头的写着一首长歌道:既幸非毛惜惜,又幸非邵飞飞,美人不畏将军威。既免作陈圆圆,又免作关盼盼,美人肯附尚书传。既耻为苏小小,又耻为李师师,美人岂愿天子知。既懒嫁赵闲闲,又懒嫁王保保,美人甘作女伶好。女伶者谁刘喜奎,或言沧州或南皮。似把喜神呼小字,宜为奎宿作旁妻。女伶三绝声艺色,声艺易得色难得。小菊芬艺真无双,小香水歌真第一。孙一清与王克琴,色佳便入侯门深。亡国久无杨翠喜,破家空有李红林。(破余家也)金玉兰与彩喜凤,色逊艺佳堪伯仲。小荣福与金月梅,色衰时过谁推重。津门近岁品群芳,独有喜奎称擅场。岂但名声超菊部,直推颜色比花王。人言十九二十矣,我谓十七十八耳。碧玉何曾似小家,姑射居然真处子。多少王孙枉坠鞭,登台才得望婵娟。哀梨并剪歌喉脆,荆玉隋珠色相圆。倘生天宝唐宫苑,娇过念奴定无算。差伴诸郎二十五,多费八姨三百万。牙旗玉帐镇临淮,选色征歌十二钗。更慕绿珠筑金谷,曾拈红线到铜台。任他痛哭还长跪,那要英雄作夫婿。美妇空思阴丽华,佳人岂属沙叱利。还君明珠泪双垂,枉是相逢未嫁时,才知世上奇男子,不及民间好女儿。都人初见夸容态,座比叫天更多卖。几压兰芳与蕙芳,休论白菜与菠菜。谁说梅郎是雅音,若论貌可配南金。日停骢马陆公子,愿解貂裘夏翰林。翰林怪我多奇遇,亲见星眸向西注。认得狂奴喝彩声,博来天女横波顾。公道慈心爱大士,任人饱看舞台仙。莫言无与苍生事,我已多添寿十年。
上款写着“恭呈玉芙仙子妆次”,下款写着“寿阳叶笑庵沐手谨撰书”。不觉暗暗好笑。那位笑庵先生却赶着问:“写得还过得去么?”又道:“你把这扇面送去时,千万说叶某是当今第一才子,平日不轻容易替人写字的,写小楷是越没有的事。这次见了玉芙,不知怎样直从脑门上佩服到脚跟下,才破例出此呢。丁卯你赶快送去,我们在园子里碰头罢!不然怕赶不及他在家了。”正说着,忽听得门内嘤咛一声,叶笑庵便矮了半截。真是:灯前初试调莺手,帘外惊闻叱燕声。
禁风狂兰闺定清课探秘密瓜子寓痴情
却说叶笑庵正与丁卯说着话,教他送扇面给刘玉芙去。那知帘外有个丫头笑着推帘进来,见有客人在屋里,便不敢多说,立在一边。笑庵问:“做什么?”丫头吞吞吐吐的笑道:“姨娘问大人的字写完了没有呢?”丁卯意是这扇面上的字,想叶笑庵现在竟大建乾纲,把赠女戏子的诗都在闺中明白宣布了。那知笑庵听了丫头的话,嗫嚅道:“今天客来多了,竟没有写,明天补着罢!”那丫头欲说不说的出去了。笑庵暗暗捏了把汗,想:“好险啊!亏他没听见扇面的事,不然这事又闹大哩。”
原来笑庵在广东罢官过沪时候,清(轻)狂裘马,名遍北里,曾费六千金娶了个妓女名雪雁的。这雪雁原也识得几个字,一经名士帮忙,便居然算娴习翰墨。自娶了回来后,因他原姓是薛,便上上下下的唤做薛姨。六十岁老人得了这盛年宠妾,自然越发爱怜。薛姨见他头发也白了,还在外边装着少年胡行乱走,便下了一番苦工,定出一条规则来。起初要他每日替自己上书一课,后来教的倒没有什么,读的可着实不耐烦了,便将书包向床顶一搁道:“闹得人头都涨了,不学这劳什子罢。”笑庵巴不得他这一声,也立起身来呵了个腰道:“这我也觉得怪腻烦的。”说完搭讪着想要溜。
雪雁笑着一把拉住道:“还有事烦你哩,好意思便出去了?”一路说,一路替他磨着墨儿,润着笔儿,焚了一盒细香,展开一张雪花笺,将笑庵软丢丢的向椅上一揿,将香扑扑的樱唇直凑到笑庵耳边,低低道:“焚名香,对美人,磨糜,抽珊瑚,这清艳福分,尚不值你写二百个蝇头小楷么?”笑庵经雪雁这一来,不觉熨熨贴贴的居然一笔不苟的写起小楷来。雪雁暗自好笑,越发添香拂纸,伏侍他得甜蜜非常。
笑庵这一天的二百字真写得舒服。从此被雪雁逼着,每日写小楷二百,算是一定的功课,把他那双胡行乱走的脚跟,管束住了一半。这日功课没完,要紧着玉芙的扇面,便在书房里瞒着雪雁写好了。一双手腕已有些酸酸的,正要预办(备)出去,那知索字债的来了。勉强将索债的打发了出去,不觉向丁卯将舌头一伸,笑道:“我们分头进行罢!”丁卯两人便出了门,各自坐着车去了。
那知雪雁听丫头回来说着明天补写的话,早已明白了一半,想多分是又约着金哩玉哩。便独自一个人走到书房里,见墨床上余渖未干,一枝新开的鼠须笔搁在架上,因自言自语道:“写些什么呢?这样整齐停当的。”说时,将抽屉拽开,见满堆着零稿断简。随手翻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