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叹道:“不想世上竟有这种不要脸的人!可惜我燕尾生只一双眼睛,看不尽魑魅魍魉;只有一对拳头,打不完人间不平呢。”说着还进店去,见燕儿倚在桌上垂泪。尾生见他支颐侧鬓,竟与女子一样,便上前安慰了他几句。燕儿非常感激,谢了又谢。尾生问他现在那里,燕儿说在方将军家做童儿。尾生心里不觉一动,问每日能出来逛着么?燕儿道:“难得很,每月止多也不过两三次。”尾生沉吟道:“那便可惜。”
燕儿见尾生清俊华贵,侠肠义胆的救了自己,心上也有些羡慕,便道:“爷贵寓在那里?但凡有出来的时候,总到爷那里去请安的。”尾生道:“请安呢,我也不敢当。我是从来不讲贵贱贫富的,觉得既是个人,自然是一样的。不然,以我这身家,难道便肯同方才这蠢物挥拳赌斗么?你若有空闲时,我很喜欢同你说说话。今天我却还要到别的地方去,来不及同你到寓下去了。以后你要是出来时,只须到长元和会馆问燕某便了。”说完,翩然自去。
看官,那尾生是个铁铮铮男子,生平不好女色,怎一见燕儿便深情绻绻,与时下显官一样的酷爱男色起来。有的说燕儿本非凡艳,他一种明姿韶色,不由不把磊落豪俊的尾生,变作情有独钟的男子。这又小觑了他了。他这举动自有他的作用,为成为败虽不可知,在他看来,却算一会逢其适的巧遇了。他自出了会贤楼,心里非常畅适,缓步过市,到了个弹子房里。
四面一张,却早有个人在那里坐着,便走将过去,将他肩上一拍道:“你来了几时了?”那人正是渔阳,一见了尾生,便道:“等你长久了。”说着,立起身来,呵了个腰道:“走罢!”两人便出弹子房,还到寓所去了。真是:腐史传开游侠例,一时屠酤满燕幽。
狮子狗来醉汉亲吻红纬帽在妖怪现形
却说大侉子那天从人丛中逃将出去,那里便肯放过了尾生,躲在一家照墙后,两只眼睛咯碌碌向路上望着。见尾生慢慢过去了,便将帽子压了眉心,一步步潜踪跟着。到了弹子房门口,见进去了,他便立在弹了房门外一家檐下等着。一回又跟到了长元和门口,却再等也不出来,知道是住在这里的了。便一路吐噜着,到了个极狭极龌龊的胡同里。数着门牌,到第六家门口,将手一推。里边一个豹头燕颔涂脂抹粉的妇人开出门来,一见大侉子,便撅着嘴道:“行尸的到那里抢羹饭去,到这时候才回来!”大侉了声也不出,挨进门去。那妇人便将门砉的一声关了,道:“刘哈儿醉了,马回子等着你说话呢。”
大侉子三脚两步走将进去。这时刘哈儿喝得面上如猪肝一般,敞开了胸脯,跷起了双毛腿,蹲在炉上发喘。马回子一手拍着旱烟,一手指着哈儿骂道:“便是狗入的,也应该有些狗气息儿。你这不长进的,连揿住头要你摇着尾跳上几跳,吠上两声也不会。马爷的黄酒可是灌了王八哩。”刘哈儿听了,怒不可遏,霍的立起身来,来揪回子。却身体一晃一晃的,还没立定,早哇的一声,青的黄的吐了一地。
酒醉的人一吐便再撑不住的,哈儿一面吐着,一面早已软的蹲下地来。
厨房内一只狮子头狗儿闻得一阵奇香,知道吃运到了,摇头摆尾的奔将出来,呜呜了一声,像是谢哈儿的一般,张开大口伸长舌头,竟照单全收起来。那屋主妇唤大妞儿的,正在厨房里匀了一手掌的粉晚妆着,忽听得外边怪响,才将粉搪在面上,一块白一块黑的便跑了出来。一见刘哈儿这个样子,骂了一声“要死呀”!早被马回子一搂搂在怀里道:“我们看把戏罢。”大妞儿随手便是一个老大耳刮子,打得马回子捧着脸怪笑。
只见那狮子头狗将地上的吃完了,慢慢的舐到哈儿的脸上去。哈儿翻了个身,含糊道:“不要玩呀!”这一句话把大妞儿肚肠几乎笑断了。那知这狗还不肯放松,仍旧向哈儿脸上舐着。
哈儿却妖声怪气的道:“我的乖乖大妞儿,你今天同我亲个嘴,明天买朵纸花儿你戴。”说着举起手来,捧这狗头儿。这狗倒不防他有这一来,吓得拖着尾巴跑了。马回子听了这句话,不觉大怒,将大妞儿一推道:“好,你竟同这小子勾搭过了!”大妞儿吃他这一推,险些儿跌倒,着急道:“你见谁勾搭了他了,酒鬼嘴里的话也当得真么?”
正说着,听得外边敲门,知道是大侉子来了。大妞儿才气的来开门,见是大侉子,放了他进来。大侉子一见这样子,问:“怎么了?”说完,将鞋尖拨着哈儿。哈儿正睡得快活,那里觉得。马回子却抽着了一袋旱烟,将身子蹲在条长凳上道:“你的事怎样了?得了多少肥水儿,可不准瞒着人。”大侉子将手拍着胸脯道:“不要说起,上了口的一块肉,生生被人夹手夺去了。”
马回子将烟袋向凳脚上拍着,做出一付(副)老前辈的样子来道:“这是我的不是,没同你一起去。只怎样的会被人家夹手夺了去呢?”大侉子使手划脚的说了一遍。马回子听了一惊道:“是这人么?那就我去也不中用了。”大侉子还认马回子说话是假的:“他也不过一个书生罢了,我偏要找他去。”马回子换了袋烟,呼得如春雷一般响,从烟丛中冲出一声冷笑来道:“你去也好,只跌了回来,记得我原劝过你的呢。”说完,向着大妞儿道:“你说是不是?”大妞儿余怒未息,将头一扭,大踏步进去,自咕哝去了。大侉子见左右无人,哀求马回子设法报复。马回子沉吟道:“要我替你报仇,你须把大妞儿让给我受用。”大传子心头一愕。那知大妞儿早在里边听见了,赶将出来,指着马回子道:“你再嚼舌根,老娘便整盆的洗脚水灌你个眼睛翻白。”一面将大侉子的耳朵扯着道:“你倒愿做乌龟,老娘却不肯造化你哩。”
两人被他这一来,倒有些讪讪的,都笑着不敢出声。好一回大侉子才又说道:“便没有什么谢你,也应替吾抱个不平,何况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的呢。”马回子笑道:“我真肯助你时,老实说,包你手到擒来。只这件事却急不出慢不得的,横竖到这个时候,自会给你快意便完了。”大侉子听了非常欢喜,向帽檐里摸出一张两吊钱的票子来,叫大妞儿预备酒菜去。大妞儿道:“呸,一个还在地上挺尸,老娘不耐烦一个个的替你们收拾呕吐呢。”说虽这样,却经不起大侉子左一个揖右一个揖的扮着丑脸,只得向大侉子脸上吐了口大沫,向厨下提了只篮,一扭一捏的出去买办了。
这儿两人把刘哈儿掇上了炕。马回子起的念头,向大妞儿房里翻了一顶红缨泛了黄色的纬帽,一件天青布的外套出来,两人替哈儿穿扮着,放倒在炕,检张白纸将他的脸遮了,再端过了个杌儿,搁上一盏油灯,点着了。两人远远的看了一回,不觉笑得打跌。马回子笑向大侉子道:“还缺一个孝子,请你做了罢!”大侉子道:“你才像是个孝子呢。”说着,门口觉得有人走动,知道大妞儿还来了。忙躲到里边,从壁缝中张着。只见大妞儿关上了门,手提满篮的酒果,一扭一捏的走将进来。忽然见了炕上的怪物,一声“啊呀”,嚷道:“了不得哩。”
大侉子怕翻了篮儿是没得吃的,忙跑出来接过篮儿道:“不要吓,哈儿没有死,是回子叫他死的。因他怕没孝子做,特地将哈儿装着死人,他来学着做孝子呢……”马回子不等他说完,早赶过来将大侉子夹颈一掌,把大侉子打得直嚷起来。三人吵了一阵,刘哈儿依然一声不发,直挺挺的躺着,倒把三人引得多(都)笑了。马回子道:“大妞儿,快些预备去,我们今天总算陪哈儿的灵罢。”大妞儿自入厨下去了。两人坐着没事,抹骨牌赌了一回。大妞儿连菜连酒的端了出来,三人便合伙儿喝着。
马回子喝到半醉,高兴起来道:“大侉子,你晓得打你的是谁呀?这小子姓燕,号尾生,最爱管人闲事。我原也要设法处置他,只因他不是个好惹的,所以搁了下来。”接着又笑道:“不是说大话,这三天里边,包你将这小子活活的赶出京去哩。”大侉子问怎样的赶他出去。回子道:“什刹海一带,到了傍晚不是有许多人在那里试马的么?那最淘气的可不是方公子么?只要我轻轻一举,将这小子送到方公子辣手中去,包你至少也要抱头鼠窜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