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又问尊姓大名,寓在那里。直把个马回子弄得吐了舌头伸(缩)不回去,自己凿着爆栗,偃旗息鼓,带着一群党羽低头缩颈的去了。
这儿健斋见尾生既擅神力,又富文采,越看越爱,硬教家将替他拉着马同到自己家里。说不尽的酒满金樽,香浮玉碗,曼歌缓舞,绿倚红偎。尾生到此时候,不觉欢然酬对。想平日求而未得者,不图翻被马回子玉成了。从此推襟送抱,尾生的踪迹,没一天不在健斋左右。一时衣服也华丽了,举止也阔绰了,应酬也圆到了,一班故人像荆渔阳等也日渐疏远了。
别人不打紧,只有那荆渔阳是常同尾生一起,平日直心快口,全没一点城府的。如今见尾生变了一个人一般,不觉自己也不信自己起来,想:“难道眼珠儿生在前门石狮子顶上去了?”
怎便认识了这半截英雄。”初还含忍着,后来见尾生与健斋出必同车,入必接席,整两三个月不到寺里,简直安心贴意做大公子门客去了,便再也忍不住。发一回狠,将胸脯一拍道:“戒什么鸟酒!他的话也值得听?”从此每日大醉着。一天正喝得醉醺醺在路上撞,忽见迎面一辆汽车,风一般驶到眼前便停了。车中走下两个人来,不是尾生随着健斋还有谁?真是:气节轻于春柳絮,一经吹拂便猖狂。
六姨娘作遗产公用燕尾生以一怒动听
却说渔阳见从汽车上下来的正是燕尾生,心里想:“今天找到了,看他有什么嘴脸给我。”
便努出眼珠,挺起肚子,立在当路,专等尾生来招呼。这原是渔阳的不是,他自己也不向身上看看,穿些什么衣服,也值得坐汽车的人来招呼他。怪不得尾生正眼也不瞧一瞧,高视阔步的随着健斋跑进个沤钉兽环的大门内去了。渔阳经这一来,不觉像背上浇了一镟子冷水般,血脉都气得险些儿停住了。停了一回,才看着大门骂出声来,咬紧着牙齿道:“看以后罢,我总认得你呢。”说着,自走开去了。
且说健斋、尾生今天所访的不是别人,是他父执阁老南海瞿傲秋先生。这位瞿阁老平生没有别的奇才,只不发标劲,不计笑骂,不近新人。这三个不字的工夫,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扬历中外四十余载,尽经过了几次丧师割地,国破家亡之惨,他老先生却还是一人之宠,万人之望。有人送了他个绰号叫“改良长乐老”,也算是谑不伤雅的了。
他与健斋、韬庵的父亲方大将军原是至交。方大将军的脾气是最古怪不过的,发起牛性来,别人上去包管碰了一鼻子灰下来,只有瞿阁老会一阵嬉皮笑脸,能将他牛性按住。便是韬庵、健斋在方大将军面前是取得儿子资格的,讲到信用,还不及瞿阁老。所以他们弟兄有不开交事,总拉着阁老去婆婆妈妈充调停使的。这天健斋同尾生匆匆来谒,眼见得又有事来烦这位老人家了。
这时瞿阁老正监督着几个门客,写生日做寿送往京内各门生故旧的请柬儿。一个个按着上年送礼的簿子计算着,说:“这是记名的道尹,前儿亏我一封信便补了潮循,是有数的肥缺儿,应该给他一个请柬的。”又说:“那是最没良心的混帐东西,两三重世谊不算,便是前年那得贿纵匪的一事,没我疏通着,看他还有脑袋?去年的生日,他竟好意思送了四幅寿屏、八坛绍酒就完了。今年还送这些堆不了的东西来,叫门子掼上街去,说请他自己用着罢。”
正唠叨着,忽听得院子里两个人直笑进来道:“谁冒犯了老伯,又独自抱怨着哩。”阁老见进来的正是健斋同尾生,不觉老面皮上一红,登时放出忧国忧民的态度来道:“那里是抱怨人呢。你想国家今日忧患正多,内有号寒之虫,外有负隅之虎,我们做官的宵旰忧勤,还怕无补国运,那些小孩子们燕安鸩毒的劝老夫做起生日来,那得不令人闻而叹息。咳,人心如此,天道可知。便有我瞿某一人撑持风义,怕也难挽狂澜呢。”说完,颓然在一张醉翁椅上坐了,指着两个椅子给两人,居然有天道茫茫,予欲无言之概。健斋想:“这老头儿多怕又三日没受炭敬,所以发起牢骚来哩。”
阁老停了一回,待门客等把请柬收拾了自去,才转过颜色来,向着尾生道:“你是读过书本子的,替老夫想想,该气也不该?”依尾生前日的性气,见了这丑态,早拂袖离座,大骂而出了。此时却也叹了一口气道:“士风浇漓,于今为甚。只天下之重,寄于老大人一身。大将军方有事于国,倚老大人如筮卜,还望达观通变,慰苍生斯人之望呢。”瞿阁老听得这几句话可得意了,捻着几根鼠须叹息道:“老夫呢,原也目击疮痍,不忍高蹈。只这班后生小子官还没做大,先学了这一种下流习惯,不得不令人闻而叹息呢。”
接着回头向健斋道:“昨天承你不忘,又送了许多东西来,我竟老实不客气照单全收了。”
健斋笑道:“这也值得你老伯说起的?前儿家大将军还说起老伯是人伦之表,吩咐侄儿时来亲近着,多受些教益哩。”瞿阁老抚掌笑道:“算了,算了!老夫不知道你们父子都是天下第一等有心计人?提得起,放得下,把我当作堆子上泥人般,在你们掌上转着玩的。昨天送那份东西来,我早知父子兄弟间又闯了什么乱子,将木梢辇上肩来哩。今天果然来了。谁来信你这些话儿,有事快说罢!”说完忽的变了颜面,将眼睛闭着,抽了袋旱烟儿,放出一种堂皇听受的把式来。健斋不觉也笑了。尾生暗地向他努嘴儿,健斋才吞吞吐吐的道:“前天家大将军又听了三弟的话了,说侄儿……”说到这儿,便涨红了脸说不下去了。瞿阁老闭着眼睛道:“说你怎样呢?”健斋嗫嚅道:“说六姨娘……”说到这儿又停了。瞿阁老道:“六姨娘又怎样呢?”健斋又嗫嚅道:“说燕儿呢。”
瞿阁老原是燮理阴阳的大臣,听了不觉将旱烟袋击着椅背道:“老夫知道了。可是说你同六姨娘抢饽饽儿吃,被燕儿瞧见了,告诉给韬庵听了。韬庵帮着六姨娘说你尊长前无礼,上了个弹章。老子动了气,要把你一顿皮鞭子,打个臭烂么?不要紧,不要紧,老夫来使个釜底抽薪的妙策,叫六姨娘代你辩白。说那个饽饽原是两个人互喂着吃完的,正嘴对着嘴的当儿,被燕儿瞧见了,误认是抢不匀,狠命的相咬着呢。这一来可不是你没事了么?”健斋听了这一篇天外飞来的话,不觉骇然,停了一回,才挣出一句话来道:“不是这样的。”瞿阁老睁开眼来道:“不是这样的,我想不过是这样的罢了。既不是这样的,我的妙策用不着了。再来,再来,你也须说得明白一点儿。”说时,那眼睛又闭了,那旱烟袋又在嘴里了。
健斋要他帮助,没法儿只得直说出来道:“侄儿弟兄间原是互相督责惯的。”瞿阁老点头道:“不差,不是倾轧,是督责,好气象啊!”健斋道:“现在因老人家上了年纪了,保不定一旦归天,那身后的遗产是应先支配好的。”瞿阁老啧啧赞叹道:“谋患未然,亏贤昆仲有这一片孝思,难得,难得。”健斋道:“只他老人家却像要自己带着走的一般,从没讲到这事过一句。侄儿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瞿阁老恍然道:“明白了,明白了,可是六姨娘同燕儿两人将来的承袭问题么?那容易得很,老房传下来的,理应归各房公用,这还有什么难分配的?”尾生听了,再也忍不住笑了。
健斋着急道:“老伯怎始终缠夹起来。”瞿阁老睁开眼来道:“难道又说差了?你说,你说。”说时眼睛又闭上了。健斋道:“侄儿想燕儿是六姨娘最宠的,六姨娘又是家大将军最宠的,得他两人吹嘘,便十成八九,所以每日总在他们两位跟前少展间接的孝思。那知三弟眼红了,说我有戾太子干蛊之嫌。老人家听了那得不动气?昨天定省时,见铁青子面孔,一语不发,就为着这个。老伯,这件事非你莫解的哩。”瞿阁老一壁听着,一壁摇着头,嘴里不住说:“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