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鹤山在挹芬家小饮了一回。一个是慕伊荣华,愿呈色相,一个是怜他秀慧,脱略形海不尽的郎情似水,妾意如云。鹤山临走时,携着挹芬笑道:“留些艳绪,充个他年并蒂罢。”挹芬听了,非常熨帖,欢欢喜喜的送鹤山走了。接着沈寡妇一脚踏了进来,笑问道:“长公子今天总赏下来了?”
挹芬道:“急些什么呢!”寡妇道:“敢还没丢下个大钱么?”
挹芬道:“妈又来了,绊得住这样人儿,还怕少了吃的穿的?
你老人家放心着罢!”
寡妇变色道:“呸,我早知你这蹄子变了哩。你自己想想看,茶哩饭哩,养到你什(这)么大,丢了脸做这营生儿,难道备牺牲着充大官大府白乐的么?我今天告诉你,从他同一个什么姓李的踏进门来,人家谁不说沈家女儿爬上来了,却贴茶贴酒的不算,还被这一老一少的杀才赶掉了不少主客。先前倒还好,有时没时开发些出来,如今竟一个大钱也不撂,把刮地皮手段施到窑子头上来了,你还说不怕没吃没穿呢。”说完,气吽吽的坐在个椅子上抽烟。
挹芬心里自想:“真个近来起动的人少了,怪不得他着急起来。只是那些人又不似平常馋猫儿,计次算钱图快活。看他们这些行径煊煊赫赫的,几曾想到鸨儿爱钞的话来,欢喜时将钞票成札的丢下了;有时又瞧着人似应分当差的一般,一钱不名的走了。倘伸手问他们要时,保他们不眉眼一睁说:“瞎了眼珠的,连个大人公子的身分也瞧不出来么?’只是妈又那里知道这些呢。”一面想,一面少不得把话慰着寡妇,又把鹤山临走的话说给他听了。寡妇才有了笑容。
只见一个丫鬟匆匆的送上了封信来,说是长府送来的呢。
寡妇欢欢喜喜的,想是好消息来了,将信一手抢来,乱撕乱拆的把信拉将出来。睁着眼看时,却一字也不识,笑嘻嘻的送到挹芬面前道:“好个麻烦的公子,曲鳝般似的写了些什么话儿?
你比我多识些字,看着讲给我听罢!”挹芬接来看时,却也一个字不识,只知不是叫条子的,便道:“唤阿狗来看罢,他到底当了几年的嫖帐,怕还识得呢。”那知把阿狗唤进来叫他看时,也是个目瞪口呆说:“这未一个不是人字么?”寡妇一口唾沫道:“呸!识得个人字,也老着脸算是当帐的呢。”狗儿嘻着脸笑道:“我虽不识这些字,现放个大名公在这儿,怕什么呢。”
看官,你道大名公是谁?便是那新取乙等知事的席终南哩。
他因误了船期,还没有动身,却好来望狗儿,现在狗儿屋子里。
寡妇忙叫狗儿领他进来。狗儿笑着出去,不多一刻,便领进个候补知事席老爷来。只见他伛偻鞠躬的向挹芬母女请了个安,嘴里说着:“昨天来辞行,却遇嫂子同小姐忙着,不敢进来。
天可怜见似的,把船期误了,教卑职到底见着一见呢。”挹芬听了,止不住几乎笑将出来。寡妇道:“老爷说什么话呢,坐着罢!我这儿有封长府长公子的信,字写得潦草了,要请老爷看着讲一遍呢。”说时,把那信纸递给了他。
终南一听是长公子的,将腰伸长了三尺,恭恭敬敬捧着道:“长公子的信么,这是九天珠玉,轻易不落人间的呢。”一壁说,一壁看,登时面色一变,呆气勃发道:“不可说,不可说!”
挹芬见了他神气,着急道:“有什么不可说呢?你也讲个明白啊!终南向着寡妇道:“嫂子,你留心扶稳小姐,仔细着晕去。我讲出来时,小姐要大气特气,动千古未有之奇气呢。”
挹芬又急又笑道:“你快搁着嚼蛆,讲罢!”
终南不得已,才正襟危坐的道:“‘侯门’,长公子之门也。‘我’者,自谓也。‘深如海’,言欲入其门如入海之难也。‘从此萧娘是外(路)人’,呜呼,伤哉!公子不复来矣。”
挹芬这几句原还听得懂,不觉真个“啊呀”一声,软咍咍的向床上躺下了。寡妇同狗儿却还是个不明白,向终南道:“晓得你是个老爷了,文绉绉的掉这文。还请你简直说了罢!”
终南沉吟着想:“我这绿豆般官儿,原是裹脚带上带来的。
如今窑姐儿碰了个薄幸郎,知事老爷合吃了个无花果呢,还不赶紧候补去。这窑姐儿取消了公子宠眷不要紧,我席终南倘为着脚带关系取消了知事,便是剥肤之痛呢。”一个人呆呆的想着,那里还理会着狗儿、沈寡妇的话。却给狗儿向肩上一拍道:“你怎不说话了?请你讲个明白呢。”终南才定了定神,攒眉叹气的道:“不中用了,长公子不要你家姑娘了。”说完,不住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