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一刻,到了个地方,只见红墙寂寂,绛殿峨峨,已在故宫左右,有几个寒虫,墙下凄然啼着,只这数声哀韵,已把个十里故宫点染得凄凉幽寂,那些鬼磷青萤更是不必说了,和尚引着他慢慢的沿墙走去,恍惚见有个龙螭蟠舞的大门,原是关系着的,经和尚轻轻一弹,便呀然半启。和尚便引了他挨身进去,起初迟疑着不欲进去,和尚笑道:“既到这里,还想踌躇进退么?”说完,一把拉了他便走。只见千门万户,灯火微茫掩映着森森宫树,凄惨万象。
和尚像走熟的一般,穿过了几重庭院,也没个人来问讯。
到了一个院里,见别有一天,一带耐冷未凋的松柏推着条石皮小径,径尽处。便见几廛寺宇。趁月光看去,见一张青石额上金缕(镂)着“慈云庵”三字。和尚立定脚跟,将寺门叩了几下,笑道:“恨不逢贾岛,不然这推敲之际,等不到韩昌黎来判决了。”说时早有个小沙弥来开门,见了生客,像有些奇怪的样子。和尚也不理会,携着他走到殿上,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居士如今可说话了。”
尾生见殿虽不大,规模却非常宏丽。当中供着个佛龛,一帘绣幕都金织着双龙,幕外朱柱丹楹,迥非凡制,便明白了一半,看着和尚微微点首。和尚便领他在殿上参了佛,回到净室里来,一丛紫竹浅映窗纱,四壁寒虫如宣佛号,便拣个座坐了下来。见禅床上推着一册书,上签着《沧桑吟记》四字。正想取来看时,忽听得墙外乐声徐动。和尚忙道:“是宫中秘祭大行皇帝的时候了。贫衲是有职事的。请你自坐一回,倘无聊时,这《沧桑吟记》是略足解闷的呢。”说完,披了件袈裟,匆匆走了。
尾生正想读这一册。如今得了和尚特别许可,便拿着这部书从头看着。只见第一行写着“羊皮褂”三字,下边写着一篇乐府道:羊皮褂,犹如昨,将军跋扈,男儿善骂。骂彼羊皮褂,款段出都卜以夜。先生恩泽及万民,幺么跳荡成书生。朝钓严陵,暮出彤庭。弧压箕服,大祸所孕。
王莽假皇帝,曹操右将军,君不见朱温起自椎埋劫盗之儿子,友圭大怒弑其君。
读着那篇乐府,止不住慨然叹息。再往下看时,却是一段本事道:某相以知兵名,恒舞智驭人,颠倒纲纪,皇太后上宾之日,宰辅例以羊皮褂如礼致奠。某相托足病后至,即日罢去。
正看到这儿,和尚已还来了。一面脱着袈裟,一面笑道:“看完了么?个中消息,端不许人间人知道呢。”尾生沉吟道:“虽没看完,却也知其大略。只你拉我这里来做什么呢?”和尚道:“时候不早,你苟不畏瞌睡,还请耐着等我。”说完,在室中踱了几遍,像在那里想什么似的。听得远远的更鼓声报着三更。四围灯火一处处息了。才坐向旁边低声道:“你晓得汉献帝怎样的亡国么?”尾生知他这句话很有意思,叹道:“大权既失,事无可挽,亡国之君,何止汉献。”和尚道:“那就差了。我直对你说罢,这儿是什么地方,想你是个聪明人,总也知道了。天下尽有许多书籍,读书人没见过,也尽有许多事情,聪明人想不出来的呢。那汉献帝亡国一案,依着载籍上说,自然是曹操做的,岂知曹操还不过是个块垒(傀儡)罢了。
你不读过他“天命在我其为周文王”一语么?这是英雄欺人之语,其实他是不为文王而不得呢。你是个读过书的人,所以我特地引诱你到这儿来,把一册海内孤本给你看呢。”说完,从一个枕箱中取出一册古香古色斑剥陆离的书出来,交给尾生。
尾生接来一看,见上写着《汉宫外史》四字。揭开看着那正文道:文帝天纵睿圣,《典论自序》历述武德,殊未自夸。如仲康文远辈,久托心腹,朝歌令特乃父之荀文若耳。
一夕,文帝自藩邸燕见武祖,武祖方沐,拔足挥洗以出。语不移晷,帝推案以出,告左右曰:“田舍翁得担石蓄,即不复他望。翁而终愦愦者,予必有以拯之。”未几,武祖召吴质入,密语竟夜,质泄诸人曰:“大王病痰,恒一语三晕。且时道东阿贤,而色若甚不愉者。”
武祖雄略足制群俊,独不能驭爱子。东阿偶醉祖前,睨祖以笑曰:“千古英物,惟姬发耳,文王苟不旦夕死者,牧野之师,或反戈西向。”祖嘿然者久之,徐笑曰:“天下事大可为,余老矣,禅让之事,当为儿于门以内试之。”
建炎性顽固,欲以之媲尧舜,此何可哉。惟其臣实不愧四门耳。华歆、王朗久事残汉,而保身之智,切于君国,故露掌折盘之际,即汉非献帝,何损于魏。
天命既改,鼎垂亦轻。若桀纣辈,智犹足以亡国,献何敢望此二人哉。
后不必破壁始出,帝不必筑坛始禅,祥符既定,天实助之。当坛未筑,壁未破时,如崔琰辈目光如豆,犹谓一死可挽,其实死徒死耳。天子何能以鸿毛之生,失泰山之重,故凡崔琰辈者。实可谥之曰不识时务之大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