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卿先已在京,充前清春官荥阳公记室。见那些达官显宦,承受了前清同光的流风余韵,品书论画,嚣然满都,却都是些掠面浮光,全没个正法眼藏。不要说宋元以上真伪无从鉴别,便是四王诸品也只有含糊猜测罢了。因想“可惜应辰没来,要有了他时,这班以耳为目的骨董家,正不知要收受多少假货呢。”
却好政府举行第一次知事考试,想应辰是有应试资格的,便写了封信去,把京里书画家的手眼笑骂到个淋漓尽致。后面引着吕布向魏武语说道:“‘公为大将,得布为之助,天下不足平也。’应辰于意如何?”应辰接了这封信,那有不愿的。便一面还信给哲卿,一面竭毕生奇技,预备好了几种,便橐载入京,暂借试馆西院住下。好得考期尚远,由着哲卿引进,着实识了几个大人物。
哲卿居停荥阳公原也是翰苑出身。只二十年来,此调不弹已久,若问他书画时,却免不得要拱手敬谢。这天公事完了,衔了支雪茄烟,踱到哲卿书室来闲谈。只见哲卿正临窗坐着,面前案上横了个手卷,不消打开,只看那玉轴古锦,便知不是平常书画贾手里的东西哩。哲卿一见荥阳公,欢然立起身来。
荥阳公走到案旁,拿着手卷看时,见一条玉版题签上写着“织锦图辽阳宝氏签”八个字,笑道:“竹筠尚书的鉴别是不差的,可惜后人无状,散佚的多了。”说完,将卷子打开来。
有三尺多长的绫头,接着一张古绢,黝然涵彩,便觉得古香可接。那绢上画着苏蕙织锦。曲槛一桁,秋窗半启,窗内露着半个美人,蛾眉敛黛,凤髻低云,一弯玉腕支着腮,像在那里听着什么,大有佳人不至,所思千里之态。窗外一丛凤仙含蕊初花,有一只纺织娘伏在瓣下,把窗外秋声、窗前愁思曲曲描荆下钤着松雪画章。荥阳公见了,已啧啧不止。哲卿更从旁指点着道:“这画朱若点脂,绿如叠翠,且不必论,只那衣折色相,便足徵宋大家画无疑了。”
荥阳点着头,再把卷子打开,看见中印着“万几宸翰之宝”,接着是管夫人书回文全图,字是簪花,墨留形馥,下钤小印,只一角上略霉漶了些。荥阳公看了一回,哲卿道:“向下看罢!”
便一手接过来,将后幅打开。第一段是明季瞿式耜的跋语。
荥阳公道:“脂香粉艳的《织锦图》,加上这铁胆忠肝人的跋语,愈觉掩映生辉。只既是真迹,怎竟没元明赏鉴家的一章一字呢?”哲卿笑道:“怎的没有?这不是‘钤山堂珍藏”之章么?这不是‘臣印士奇’么?其余像‘红豆山房’等印章,朱篆斑烂,不一而足。未后便是宝竹筠一跋。”荥阳相国见了,自是赞叹不已,问:“这是新得的么?”哲卿笑道:“不要说某是个穷书生,没福得此哩,便是肯出一两千金,怕画主人也舍不得便让呢。”说完,把卷子卷好。
却好阍人传进个名片,说会师爷。哲卿将名片一看,笑道:“画主人来了。”荥阳公问是谁,哲卿将名片送过道:“倒也是个风雅士。他也素仰明公德望的。左右没事,请他来谈谈罢!”
说完,吩咐了个“请”字。
不多一刻,便进来了一人,见荥阳公博衫广袖,早知是位大僚,便抢一步揖着道:“这不是春官公么?没请过安呢。”
荥阳公见他行止言谈,大方爽脱,忙回了个揖。哲卿在旁笑道:“这位便是常说的精鉴家粤东谢应辰呢。”因问应辰道:“投考领卷的事,都预备好了么?”应辰笑道:“这不过是借个名儿来玩的,那里算什么事。”荥阳公初听了哲卿的话,心里不觉呆了一呆,及听了应辰的话,脸上平添了几分喜色,笑道:“这样说,是将来的一邑父母了。”说完,让应辰坐下。
应辰谦让了再三,才斜着身坐了,向着两人道:“微论樗栎之材,不任匠斫,就令人彀,自知书生积习半世未除,贸膺民社陨越正多,断不敢轻于一出呢。”荥阳公听了这话,问应辰打量一回,脸色愈加和悦。哲卿笑道:“这明是撒谎了,既不想知事做,还来应什么考试呢?”应辰叹道:“这也怪不得你不信。只我呢,强项半生,脚踪万里,除却书画一癖,自识世无乐事呢。”说完,大有天地茫茫知已何在之概。荥阳公是个老实人,听应辰说出这几句话来,不觉正色道:“政界非不可居,要看居者何人耳。像阁下志趋,便不宜因众人皆醉,独以清醒自高哩。”应辰肃然动容道:“大君子教迪,何尝不是!
只山野鄙夫,常怀,这也看用我者何如罢了。”哲卿笑道:“且搁着这些说话罢,你那《织锦图》是那里得来的?我从没见过这种精美确凿的卷子。”应辰道:“东西呢,还不差,只现在的古书画被俗贩玷辱得不值一钱了。我这卷子还是前岁在重庆得的,那个卖画的当是假货,吾许他五十金,他便欣然脱手了。你想明珠薏苡,世上那里还有是非真假呢。”哲卿道:“山膏之豚,厥性好骂。你论画也罢了,却又挖苦起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