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儿媚》中徽宗赵佶有一首堪比李煜: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开封城里的绝世繁华只剩萧索残垣。因为北宋亡了,所以他是一个失败的皇帝,历史没有给他其他的选择,责任不可以推卸。但谁又知道一个好皇帝和一个好画家、一个好词人哪一个对后世来得更有意义。家国都是要消亡的,那盈盈秋水,淡淡春山,那娇嫩朱唇,如花红颜,如同卷轴里最动人的画面,在千年后某双寂寞的手里轻轻被展开,还是那样顾盼生辉,还是那样妩媚动人。就像莺莺那含情带愁的眼神,数百年后还能引得人神魂颠倒,追念不已。
摸鱼儿与双双燕(1)
宋室南渡之后,女真族统治中原,金朝与南宋对峙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的词坛,南方有辛弃疾、姜夔,北方有元好问。元好问出生的时候已经南北对峙,他身上有鲜卑人的血统,故国家园对他来说是北方金人治下的山河,同样是战乱的末世,他的黍离之悲不是南宋的灭亡,而是蒙古人灭了他的金国。跳出汉文化的惟我独尊,其实在金世宗和章宗统治年间,北方政治安定,文风蔚起。只是后人大多数时候不会把目光过多地停驻在北方,就像南北朝时候的北方,和后来的金受冷落一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我们的汉唐和宋有那么绚烂过目的光彩,北方文化圈中任是奇绝卓越的人才也难以超拔出头。
就如同我对元好问,纵然知道他好,可也不如说到欧晏、苏辛那些有种自己人的感觉。其实还是读书太少,心胸狭窄。七八百年过去了,燕赵江南几分几合,词章中词人的心幽微深曲一脉相传,更何况如今世事变迁,我们还须借助海峡那边的
文化人帮助普及诗曲歌赋。现在三四十岁的人,有几个人敢说他第一次知道“在水一方,蒹葭苍苍”不是从琼瑶的小说里,知道“问世间,情为何物”不是从金庸的武侠中?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元好问《摸鱼儿》词中读到这句时,心里的惭愧,仿佛借了人家的东西用了很久,不但据为己有而且浑然不觉,更不曾想过要向那人微微致意。
章宗泰和五年,元好问十六岁,随继父到太原赶考。在汾河边遇到了一位猎人。猎人告诉了元好问一件奇异的故事。几天前,猎人捕获了两只大雁,雄雁脱网而出,雌雁则被缚网中。猎人将雌雁擒回家,雄雁凝望着网中的雌雁,一路跟随,在空中悲鸣盘旋不去。而雌雁亦在网中呜咽,不吃不喝。后来猎人杀死了雌雁,看到爱侣已亡,那雄雁竟一头从空中栽下,以头撞地,殉情而亡。
年轻的元好问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没有埋怨猎人的无情。他从猎人手中买下了这对大雁,将这对忠烈的爱侣埋葬在了汾河边,并用石头垒起了墓,为他们的爱情写下了一首《雁丘词》,用的是《摸鱼儿》的词牌: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曾经天南地北共度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说雁还是说人?当年汉武帝渡汾河,箫鼓喧天,棹歌四起,何等热闹。而今平林漠漠,荒烟如织。雁死不能复生,草木黄落的时候,大雁再不复南归,纵使有山鬼招魂亦无济于事。我读诗词素来不喜逐字逐句解读,但如若不清楚他词中隐喻的典故,怎能明白元裕之沉郁的感痛?常理度之,十六岁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这首词虽然是他后来改定了,但才气初显也已惊动世人。
元好问二十七岁的时候,蒙古兵攻陷了金大都,金朝被迫迁都开封。元好问为避战火,退居到河南福昌,在那里他听他的朋友李用章说到了另一个故事,这故事和殉情的大雁一样让人动容。北方虽然在金朝制下已久,但礼教风俗依然是中原规矩,大名那地方有一对相爱的男女,不知什么原因两人不被家庭认可。也许未得媒妁之言私订终身本身就犯了天条,那时毕竟是理学盛行的时代,人们早已经没有了先秦时候自由相爱的机会,连唐时的宽容气氛也已消失殆尽。突然有一天,他们失踪了。人们都以为他们肯定是私奔了,父母亲戚竟皆蒙羞。可几天后,采莲人在荷塘中发现了他们,他们拥抱在一起,永远地,沉在那里。到了仲夏,那荷塘中开满荷花,居然没有一株不是并蒂开放,而原先洁白的荷花这一年有了殷殷的红色。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