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话语缓缓自陌生唇齿间流出:“是心肌梗塞,我们尽力了,送来的时候就已经呼吸微弱,做了心脏复苏,生命迹象反而流失的很快,人在里面,进去看看吧。”
“你开什么玩笑?”这是雪诗说出来的第一句话。
医生目光诧异的扫了她一眼,浅蓝色的口罩遮去了他大部分面容,见过太多生生死死,便已经麻木,就像法官见过太多纠纷,交警见过太多事故,都会麻木,每天重复同样的事,别人眼中生离死别的大事,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项工作而已。
从没得到病患家属这样的回答,他们大都呆愣原地,或渐渐瘫软下去,嚎啕大哭,或轻声啜泣,眼前的女子,却冷静的让人害怕,只是冒出一句这样不合时宜的话,他开玩笑?他怎么会开玩笑?他怎么会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她开什么玩笑!
朵馨站在一旁,去拽雪诗的胳膊,因为她整个人都站在医生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雪诗却根本不理会,依旧冷冷的对医生说:“到底怎么样了?”
整间屋里的医护人员全都面露不耐,朵馨加重力道拉她,她却像是瞬间清醒,甩开了她,给医生让出路,疯也似的冲进急诊室,母亲的面容安详温和,由于尿毒症而固有的蜡黄脸色,不知为何忽然消失了,雪诗看着她,像是看到自己出发去英国之前的那个母亲,隐忍,安详,面色红润白皙,静静的在那里,给你关怀,给你爱护。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自己费了多大的劲才将她从死神手里赎回来,为此搭上整个规划好的人生,为此搭上了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就不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雪诗站在那里,想着半生间许多过往,时光飞速流逝,容颜渐老,沧桑毕现,那个严厉不苟一笑的父亲,那个很傻很天真的弟弟,那个慈爱安详的母亲,都去了哪儿?
所有的那些埋怨,那些恨意,那些不甘不愿,全都变作思念与悲痛,怎么可以,全都弃她而去?
亮如白昼的房间里,护工站在一旁,朵馨揽着她的肩膀,雪诗呆呆站着,顷刻泫然,泣不成声的喃喃自语,“他们都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别哭了,别哭了雪诗。”朵馨站在一旁,亦是泪流满面。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雪诗,她蹲在电梯里,穿红色裙子,泣不成声,脸上浓墨重彩的妆容已经花的不成样子。
那一刻,仿佛是看到自己,第一天步入红尘的样子。
也是这样伤心欲绝,躲在角落里哭泣。
那时候,她还像个少女,带着羞怯与茫然,在那花花世界中横冲直撞。
风月场所自有风月场所的无情,她后来知道雪诗是为了母亲出来做的时候,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自己为了一个男人,断送未来,断送希望,甘愿在爱情里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如若父母知道自己这样过活,会是什么反应?
她不敢想下去,以前总觉得一切都是负累,对母亲的精神失常,父亲的酗酒闹事烦不胜烦,可现在,她不敢想象,这世界再没一个亲人,只剩下她自己,那要怎样继续下去?
是啊,孤儿数不胜数,但到底是经过怎样的巨痛才会熬过来,她不想她与雪诗也受那样的痛苦,只因在这世间,受得苦楚已经太多。
夜深的时候,尹修给朵馨打来电话,小南依旧没有消息,他破天荒的又问了句雪诗怎样。
朵馨叹口气,如实说道:“她妈妈去世了,现在已经精神崩溃,受不得一点刺激。”
“她弟弟不是自然走失,你先不要告诉她。”尹修在电话那端沉声道。
朵馨顿觉心里一震,声音都颤抖起来,“不是自然走失?那是什么?”
尹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只是淡淡说道:“现在还不确定,你回来一趟吧,有些东西你先看看。”
“什么东西?”朵馨问。
“来了不就知道。”尹修不耐烦道。
朵馨被他噎的一怔,讪讪挂了电话,要不要这么凶,神经病。
心里腹诽半天,却还是觉得该过去一趟,他的语气那样认真,不像是开玩笑,要自己看的东西,大概也是关于小南的,不然不会这样着急。
可是雪诗……她扭头去看坐在长椅上那抹纤细的身影。
自从母亲被推入太平间,雪诗就一直呆呆的坐在长椅上,不肯离去,明明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先去找小南,可就是浑身一丝力气都使不上,只想离妈妈近一些,在近一些。
怎么就会这样突然离去?心肌梗塞……猝死……那些可怕的医学术语,短短几个字,便断送了一个人几十年。
从自己可以出国的那一刻,便想着有朝一日让他们全都过上好生活,成为这个家的主宰,再也不要全家人围着父亲打转,任由他颐指气使,在坚硬冰冷的人,终有一天会老去,她等待着那一天到来,等待她强大起来,而父亲却渐渐萎靡下去,不得不依附她来生存。
这样倔强阴暗的心理,从不为人所知,可就是这样的想法,支持自己一路走来。
努力的学,努力的考,努力的逃开阴暗的家。
这一切终于实现的时候,他死了,死了那样突然,那样决绝。
将她瞬间拖了回来,在见不到雾气昭昭的伦敦与牛津,在受不起那纯良美好的爱。
生活是如此不如意,这样的不如意。
朵馨走过来,轻声说:“雪诗,我有些急事,要先离开一会儿,你自己行吗?”
她抬起头,满目茫然,遂无声点头。
朵馨也走了,世界只剩自己了,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走廊里人影栋栋,刚才从急诊室出来的医生已经卸下口罩,英俊儒雅的面孔露出来,那样白的肤色,与医院惨白的灯光相映衬,像是从天堂下来的使者,一步一步走过来。
见到雪诗还坐在那里,眼神里不如惊诧。
他是要去急诊室拿药品,想起刚才女子的反常举动,和现在面如死灰般的表情,心里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经过她身边时,本想说句节哀,可嘴唇蠕动,却硬是没有张口说出来。
再次从急诊室里出来时,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他不免有些怅然,为自己不曾说出口的一句话。
乐义诚接到雪诗电话的时候,除了惊讶还是惊讶。
夏彦疯狂找了他们一天一夜,他是知道的。
他算计好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到邵厉言对这女孩有了感情,而且貌似很深。
除了震惊,他们这帮人大概没有别的情绪,知道他不喜欢夏彦,只是都不明白夏彦究竟哪点不好,那样出色的女人,头脑,智慧,美貌,性格,善良,男人需要的,她身上全都有。
可他偏偏不放在眼里,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年幼的时候有秋凉,秋凉死了之后,以为他那样不可一世的人,再不会动凡心。
却没有想到,区区一个坐。台妹,竟让他动了干戈。
成雪诗说,“乐先生,你可以联系到邵先生吗?能否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他当然可以联系到邵厉言,也只有他可以联系到。
“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乐义诚佯装诧异,明知故问。
雪诗走在路上,寒风像刀子一样,犀利无比,贯穿整个身体。拿着手机的手已经发木,像是不属于身体的一部分,冰凉疼痛。
“没有,昨天他去上班,到现在还没有见面,电话也不通。”她说。
在凌晨时分给乐义诚打电话,实在是迫不得已,没有办法。
前天晚上那些缠绵,像是一场梦,睁开眼,本以为不会有天亮说再见的悲剧,下午还有通电话,怎么到现在就如人间蒸发般,连一丝消息都没有。
她有给自己的司机打电话,司机只说不知道先生在哪里,连陈姐也是语气茫然。
原来她与他之间,不过只靠一个不确定的电话,与一些不相干的人相维系,如果他要消失,自己又怎么会找见他。
到底还是不信,不甘心,更是已经乱了阵脚,只求有个人能帮自己。
所以将电话打去乐义诚那里。
拨的时候,甚至不曾在意是什么时间,直到听见对方睡梦迷离的嗓音,方才如梦初醒,但接了总比不接强,该问的还是要问。
“是吗,我也没和他联系过,我帮你问问别人吧。”乐义诚随口道。
雪诗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颤抖,“谢谢您了。”
黎明之前的黑暗到来,满月下面的启明星发出夺目的光彩。
折腾了整整一宿,饶是铁人,也会疲惫。
雪诗将手插进大衣兜里,想要过马路去拦辆车,真的在也撑不下去,要回家吃些东西,睡一小觉,只要一小会儿就行,还要起来去找小南,二十四小时已经快到了,可以报案了,有了警方的帮助,一定会找到他的,她想。
马路对面的红灯亮起,路上却并没有车辆。
她连望都没有张望,便不顾红灯,横穿了马路。
琥珀色的刺眼灯光夹杂着刺耳的汽笛声,扑面而来。
电光火石间,她只感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