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俗,每逢七月下浣大都敛钱做那盂兰盆会。日则扎就灯彩鬼像,沿街跳舞。夜则延请僧道,拜忏唪经,搭台施食,各处大同小异,而以苏州为最着。心斋自月初到卞家,转瞬已是旬余,在镇江时颇慕苏州盂兰会之名。一日午后,与资生说起,欲至苏一观,以作谈资。资生雅不愿往,而又不好拂表弟之意。想道:闻今岁苏州盂兰会较往年更胜,当必穷形尽相,能令人发一大噱。若同彼前往,一则略尽地主之谊,二则能使表弟触目惊心,倒也一举两得。当即满口应允,唤仆人雇定船只,先期同舟赴苏,寓居胥门外某客栈。
苏人好游,凡遇三节会前一二日,各处已极热闹。翌晨,二人连袂出城至虎邱一带游览,但见七山塘,游人似织。迨夕阳西下,画舫轻摇,灯火通明,管弦嘈杂,诵昔人“木兰之楫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之句,觉乐事赏心,风光美满,此时此景,彷佛似之。麋台鹿囿间,风景固自不恶。及兴尽归来,则已玉露初零,鱼更数跃矣。倦极假寐,一宵无话。
明日恰是会期,二人朝餐后,同至元妙观前,先啜茗于云露阁,小饮于老万全,领略苏垣风味。俄而万头攒动,空巷出观,都道会来会来。资生等亦逢场作戏,随众观看。计前导有金鼓、有灯牌、有十景旗伞、有茶担、玉器担、香亭、锣鼓、十番棚等项。次则扮出各种鬼相,如大头鬼、小头鬼、摸壁鬼、无常鬼、两面鬼、独脚鬼、长子鬼、矮子鬼、胖子鬼、瘦子鬼、胀死鬼、饿死鬼,以及刻薄鬼、势利鬼、强横鬼、懦弱鬼、说谎鬼、骄傲鬼、色鬼、酒鬼、胁肩谄笑鬼、招摇撞骗鬼。末后有焦面大王鬼,摆来踱去,全是官样,是鬼是官,令人莫辨。
又有小孩数十,身穿号衣,手持各样军器,装作鬼兵。另有一童,翎顶翘然,骑马按辔,装作鬼将,押解鬼饷,冥镪纸帛,高积如山。更有一巨鬼,匍匐作求乞,演出借债鬼的模样,以上诸鬼,却都兴高采烈,鬼混鬼闹,鬼笑鬼跳,一路人看鬼,鬼看人,应接不暇,两人看着大笑不止。看时辰表时正在三点余锺,尚可畅游,遂步入元妙观。此处为江湖卖技人聚集之所,把戏场,西洋镜,拆字摊,相人馆,无所不有。
忽一处喧哗嘈杂,聚看的人围了数重,近前逼视,一乡下农人扭住算命的狂殴不已。算命的双目皆瞽,不回手,不开口,一任毒打。看的人恐酿人命,齐声喝止。问其缘故,乡人怒目切齿道:“我是城外农人,家中父母双全,耕田度日颇可温饱。今因赶热闹进城,适在此处游玩,这厮百计兜揽,因费钱百文,令推算流年。可恨这厮屈指一轮,便开口向我道:“尊造刑克重重,命硬得很,必定父母早亡,难享荫下之福。”那时我尚不发怒,惟正言相告道:“你误了,我父母康健无恙,你怎说此话咒他老人家?”这厮听了我言,并不转风,却反板着面孔道:“我的推算极准,从来不曾瞎说,照你的八字,父母决已不在,你还说康健,难道你要想他人做父母么?”列位爷们,这厮的话叫我那忍得住?列位且闪开些,让我索性打死那人,出这一口鸟气。”
说罢,又欲转身举手。此时资生实在看不过,大声喝道:“你这人也太呆了,星相地卜,原是骗人财物,无一语可信的。
即有一二句道得准,不是他随口撞着,便是他设法探听,察言辨色得来的,又何必与此等人认真?你恨他咒你父母,须知你父母决不会被他咒死,照你这样毒打,万一失手,酿成命案,官司临门,那时你父母真要吓死气死,后悔也来不及了。你有钱百文,不喝酒去,却与这厮胡缠,这是你的大错,又何苦一误再误呢。”
说到此处,那乡人已恍然大悟,连声称谢,便拱拱手一溜烟去了。那些看客亦口称有理,一哄而散。看那算命时已是头面青紫,不成模样,一块半新半旧的白布落在桌下,俯首视之,兀自似通非通的写着几句道:“推算星命,传自异人,断决休咎,应验如神。焚香卜易,必要诚心。所占之事,灵应十分。
诸君赐教,到馆面陈。”二人不觉哑然一笑,相与大踏步而去。
第五回
卞杨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寓中早已是黄昏时候。栈主人搬出夜饭,二人食毕闲谈。心斋初次到苏,听得吴中人士,无论男女老幼,那口音都与镇江不同,恍然于方言俗语,各处歧异。因记起他母亲在日,曾说道:“吴人言语,忌讳最多,习俗所尚,父老所传,多有不可解者。”因开口问资生道:“表兄,你是吴人,定习闻吴语,吾听得先母说,吴地谚语不一而足。今夕无事,欲恳兄一一明告,并剖析其理由,使弟异日回镇江后多一谈笑之资,也是弟出门半月。到过苏州的一大纪念。”资生闻言,踌躇半晌,方答道:“表弟,这又何苦!你既不思作方言记,不必把此没要紧的事问及愚兄。不瞒表弟,兄虽吴人,这种俗谚因其荒诞不经,无关实用,却也不大理会,叫兄从那处说起?”他中表两个正在一问一答,不防隔壁有一寓客,忽哈哈大笑起来,声震窗户,继又轻轻的说道:“吾久闻吴江卞生,是当代博物君子,那知连这本地风光谚语也不懂得,被人问倒,还要左支右吾,岂不可笑!”资生历历听得,心颇不悦。然他究系虚心自下的大儒,不是那一得自封的顶名儿秀才。细思道:“此人话中有因,或尚可与谈,不免尽先施之礼,与他一叙。因此偕心斋同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