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牡丹直跳起来道:“咦,咦咦……,你自己尽挺着尸,叫了你两三次,倒惹你动起肝火来了,这时际又怨着我不叫你,你到底要怎样呢?你说不欢喜和我做一块儿,你尽说就是了,何苦来做这么的乔张致呢?你是很漂亮的王孙公子嗄,我原是乡里人,不配你,……。”说着眼圈儿一红,哭起亲爷娘来。(妙文妙文,情景宛然,一个泼浪妇人,在纸上儿,直跳出来。)周三忙解劝道:“别闹、别闹。八哥端的说的不在行,(说话也有在行不在行的,奇文、奇文。)好妹妹,别哭、别哭。”说着,又忙向袖儿内探出喷香触鼻的洋丝巾来,替黑牡丹揩抹眼泪。谁见来有眼泪呀?(得神)王八噘着嘴,一声儿不言语,瞧他的神气,很在那里懊悔失言似的。周三又出主意道:“八哥,你招惹的好妹妹生气了。既然有正经事体,去吧去吧。”王八一想,横里番菜馆,陪也可以过瘾的。更穿了马褂,对周三道:“既这么着,失陪了。”(谁要你陪,是有他陪呢?)周三又同王八咬了一句耳朵,王八点点头去了。
周三瞧王八已去,便笑着道:“你如今心上到底怎样?”黑牡丹道:“问你呀?”(只三字,所包殊广。)周三道:“我吗,单单不能彀,拿肚子破开,把这心儿、肺儿一古脑儿抠出来,给你好妹妹瞧呢!我同你好妹妹说几句心底里的闲话罢。”黑牡丹在玻璃橱内,取出一只紫铜盒来,笑微微地道:“你心底里到底怎样?端的谁见来嗄!心头、口头合得上合不上,也只有你一个儿知道。你瞧着我待你的情份儿,差也不差?这一盒膏子,我亲自坐了东洋车,到虹口广东街天昌祥去挑的头号公烟,这是装现成的盒儿,十块洋钱一盒,不过三两膏子呢!如今的鸦片烟,端的忒贵了。你去想罢,我手里又没多的钱,好容易凑成了十块洋钱,瞒了那讨厌的王八,(其实讨厌,曾几何时?便是讨厌的周三哩。)去挑这膏子来请你。”那周三听了黑牡丹的这般言语,不知要哪么着才过得去,(我见犹怜,何况老奴。)着实感激一番。于是对躺着,手里烧烟,嘴里却娓娓的说道:“不瞒你好妹妹说,我周三今年二十五岁了,相与过的姊姊妹妹们,也差不多十来个了,哪一个是真心真意的痛我哇?无非是贪图我几个钱罢哩!想罢,她们既然是贪图我的钱,因此假意儿同我要好,不是说句粗话,一块儿睡着,没口子的肉麻,心肝宝贝,乱喊乱嚷,猜她们的心上,何当是肉麻着我这个人嗄,就不过肉麻着我的钱哇!她乱喊乱嚷了一大堆的肉麻,我就去了一大堆钱。想穿了,还有什么情儿趣吗?(的的是见道之言,其言虽鄙,其理实深,一般少年,猛省猛省。)只有你好姐姐却不同了,想当日,好姐姐,从莘庄到上海来,耽搁在鹿呜旅馆……“听着王八的海外奇谈,乱说着,他老子是做过抚台的,伯伯、叔叔、哥儿、弟儿,都是秀才、举人、进士、翰林。家里怎样的富贵,那么的势派,自己也是举人,捐着知州,加了盐运使衔,蓝顶花翎,道台衙门,犹如自己家里的一般,随便跑出跑进,那怕苏州去三大宪衙门,也三不两时的跑来跑去。谁不知道,我们上海姓王的原是大乡绅,然而也没曾做过抚台。好姐姐哪里知道其中的细微曲折嗄。打听打听这儿果然有姓王的大乡绅,自然信以为真了,这样的阔老不相与,还想相与谁呢?不过好姊姊没想到这一层,他既然是本地乡绅,为什么要住在旅馆里呢?”黑牡丹道:“头里不知怎样,竟胡涂到这种地步,光景是少欺了他,这几个月的孽债嗄,索性同你说了罢。那一天和你有了话儿之后,我虽然同那讨厌的王八,没有离开,还是一答儿过日子,其实底里,不要说白天里了,就是睡了,竟然请他看一件好东西哩!”周三道:“甚么好东西呀?可肯也给我看一看。”
黑牡丹笑道:“不肯不肯,你要看这好东西,还须好好的修上一千年,敲穿了五千四十八个木鱼,只怕未必有得看呢!”周三拧了黑牡丹一把道:“我直是这样的薄福。老实说,你好姊姊的好东西,也赏鉴过了,端的人间少有,天上无双,色香味三者足备。”说着这里,黑牡丹捧着脸道:“你真的不要脸的,说出这话来哩,你若是要看我的好东西也容易,只是看了别悔嗄!”周三道:“不悔不悔。”黑牡丹便笑着,翻转身去道:“看罢,请你一夜到天明看我的头发团,你说趣味儿浓吗?情致儿趣吗?”(此确是妇人的顶门拳,大凡男子最怕是这一来。)周三哈哈地笑道:“原来是这个好东西!那是不要看,不要看。好姐姐,若是要给这个好东西我看看时,我宁可死了,倒还爽快得好多着呢!”黑牡丹翻过身来笑道:“你要看呀,就给你看哩,你说不悔的呀,怎地急到这等地位,直说情愿死的呢?”周三叹了一口气道:“……嗳!如今我的心都碎了,你待我的好处,比爷娘还要加上一百倍。(奇语:浪荡儿都有此设想,大凡男子,对待妻妾之心,对待父母,可谓孝子矣!况情妇哉!)不要说别的,就是我那老婆,我也试穿了,也不是真心的爱我;其实也不过爱我的钱吧!你真真的爱我的人哩,可想好姐姐的心坎儿上只有我了,所以不理八哥哩。虽是一枕儿睡着,老实不理他了,拿背去对待他哩!至于说到看这头发团,端的死得人的何以了。方才说我的老婆也不是真心爱我呢,但不过也是爱我的钱罢哩。你可知道,我那老婆问我要钱了,他便什么都肯,乔张乔致,活笑煞人。(有趣。)譬如她要多少钱,立刻拿出多少钱来给她,她便比着婊子还浪。(算这周三的老婆晦气。)若是没给她时,端整看头发团吧。而且我那老婆不光是这一门儿哩,还有个浇头哩。”黑牡丹诧异道:“什么说?还有怎样的浇头呢?”周三道:“这个浇头益发的使人死不得,活不得哩!真真使的人闷死、气死,然而又觉得好笑。既是预备着请我看头发团了,一定是衫儿裤儿穿得齐齐整整,有棱有角;最狠的是那根裤带儿,至少结了五七个死结。”(发松。)黑牡丹听了,笑道:“我认识怎么样的浇头哩,原来这个,却是一定的道理。”说到这里,不知怎地他俩没声息了,好一顿工夫,不知怎地,那妆台上,瓶儿内,插着的一枝什么花儿,无端的花瓣儿散了一台。(奇文,妙想,有小说以来未有此种笔墨,《红楼梦》、《水浒传》、《金瓶梅》,无此笔墨,即《聊斋志异》也无此种好笔墨。《伏狐》等篇,我嫌言淫秽矣!)于是又听得他俩说话了,而且他俩说起话来,又变了个声浪,彷佛很没气力似的。(妙极妙极,叹为观止。)那黑牡丹道:“我决计同那讨厌的王八要离开了,就在这三天之内了。我已看准了三星里的房屋了,你快去租了。”周三道:“我也顾不得朋友的面子了,(交友者听着。)马上去付定洋就是了。”说罢,又抽了一阵鸦片烟,其实已是张灯时分了。周三便道:“明儿我三星里去了,再来给你信吧。”黑牡丹道:“多早晚可以来呢?”周三想了一想道:“光景三点钟,可以来了。”黑牡丹道:“索性五点钟,小花园吃茶吧。”周三连连答应道:“很好很好,我正想小花园去喝茶,苦的没一点儿暇。明儿那么有得小花园去喝茶哩,还须瞧瞧那个书画会呢,不知道可有名家的书画在里头吗?”黑牡丹又仔细叮咛了一阵,始放周三出去。吾且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