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芳说:『并不是没情分,这里的人心我研究的仔细了,这里的人懂得听戏的经纬的,老实说没有。终不过一味的好淫罢哩。(上海何独不然)一味的爱看闹热戏,爱看好装着。(真真同上海一样意思)你想小峰的脸蛋也俏皮,说起来呢,比着白玉兰还差一点子,玉兰又不在这里,自然没人赛得他哩。并且小峰的戏一味的淫荡,只怕忘掉了自己是女孩儿哩。就是月峰的武行原不错的,他的装着也极讲究的。并且新近我知道他搭上了一个大冤桶,还没曾沾着身子,送了一票小货,到广东去定绣的一票衣片,单是绣工已花了两吊多银子。拿还来叫北京工艺厂去钩金,一古脑儿顶到做成,足足费了四吊银子。如今刚刚完工,拿到这儿来出台岂不显焕,细细的算起来,没一样敌得住小峰、月峰的去处。
至于讲到真才实学,月峰的文行和我也未必十分差远,我算他让我一步,我是姑娘,他是侄女,念这点亲情。(原来是亲戚。按着现在的田家姊妹已在上海,月峰失身于杜筱岑是乃可叹,小峰订交于某词人〔按某词人却有姓名,在第三编出现。〕是乃可喜。白玉兰几上滑头曹大的当,幸为某词人道破,未致失身、失败亦是可喜。)多唱些武行,恰正益发合了这般的风俗人心,何也呢?武行十有八九是大奏子闹热戏。譬如:《花蝴蝶》、《恶虎村》多是短场(一进一出为之一场,短场者进出多次之戏,十场之内谓之短场。)每场可以换装。不听说吗?李杏生在上海唱《花蝴蝶》献了十三件大袍、五六件短袄吗?月峰正多着簇新极讲究的袍袄。不要说月峰的技艺原是上上等的,哪怕技艺不灵?这套装着,这张脸蛋,那些看客不知要欢喜到什么地步哩。总之,小峰、月峰姊妹两个是极有道理,最重情义的人。我老早知道---酸橘子老毛(天乐老班诨名)我就了这边,立刻派唱花旦的小狐狸文艳过江,(汉口到武昌为之过江)去到求了某中丞的三少爷和文大人的墨信,又派了大眼金钱(小峰之舅父,时在天乐打鼓。)亲自进京。拿了两封信,三千洋钱,聘他姊妹两个。他姊妹两个自然答应,原知道我只有三个月合同,所以直到这时际到来,这是十二分顾全我了。我决计让他,彼此心照,我已受了上海凤仙的聘了,假如别人是只顾自己赚的钱多,休说亲戚中不念情分,只怕爷、儿子、亲兄弟也顾不得许多了。所以哪怕真加得多些,我情愿上海去赚十吊钱一天也情愿的。就是替你盘算也不便宜,等到小峰、月峰上了台,这里必定减色,一定折本,省了我的一注大包银,那就可以支持了偷粪老鼠刘三。』听了一想不差,也就罢了。(此一段小文字,描写这一节似乎闲文,我知作者盖以刺社会也。区区一女伶,尚且重视情谊,互相退让,反是现世界上富贵权势之人,只可以沾些利益,便父子兄弟都不认了亲戚云,何哉呜呼。)于是到上海唱了五个月……”
扁人笑道:“阿也上海去不得。”说着拿手比做乌龟的样儿道:“足下要变此道了!”茂承笑道:“恰正给你猜着。大家说上海最多的滑头小王八,专靠着一张脸蛋,几件衣披。成日家打扮得不雌不雄、不男不女,夹紧了司空,扭扭控控的钓蚌珠。老实说桂芳何等利害的人,断不致于上滑头的当。岂知上海地方不要脸的王八其实忒多了,真真防不胜防,上起别派的滑头当来了。”扁人诧异道:“滑头竟滑头了,有什么别派呢?”茂承道:“喏,这种别派头,说起来比普通的滑头,表面上高卓了许多,岂知底里还要不值钱。这种人自以为名士的,专一打听那许多没相干的事。写了许许多多,交给印字馆里去印出来,卖一个铜元一张。那些堂子里的姐儿们,是他们正当的资料。今儿穿的什么衣裳、插戴的什么首饰、同了某人坐马车、游张园、吃大菜、看夜戏、有多少客人同他吃酒、有多少客人在他家耍钱、娘姨怎样?大姐哪样?再者没的说时,某处、某姐儿吃几碗饭、放几个屁、再混帐些时,某姐儿今天留着某客人歇夜,干了多回的事。捕风捉影,无非是诲淫之意。就是那般女伶,也是他们的数据,岂知弄出事体来了。”扁人道:“这个算什么行业,若是专一开通风气,记载朝野的得失,主张世界的是非,这是报馆。至于这种专记淫昏龌龊的事情、颠倒荒唐的风说,也算一张报纸吗?编辑的人也算主笔吗?”茂承道:“远许,哪里配得上无上尊贵的职业嗄!”(骂煞、骂煞,寄语主持小报诸公,休疑骂你,须知骂的不是小报呀!另外有种不知什么东西。)
且说当初桂芳到了上海,搭了凤仙的班。第一天唱的《洪羊洞》,那天天刊的纸儿上大赞大赞,还有自命为名士的、才子的,今天做一首诗,明天填一解词。原来桂芳也懂得点点的,不过够不上小峰、月峰的精诣罢了,千不该万不该,那天有个写着“魏武后裔”的,又注上一行小字,始祖是子建,太祖之第三子支派,所以老三房传派,与别派文字不同。(笑煞、笑煞。洋场才子、租界诗人,是有此种笑话,虽然此公还知道老三房是极博者也,不愧为词坛牛耳。)这魏武后裔做的三首绝诗,桂芳忽然高兴起来,依着韵,也做了三首。送到那里去刊在纸上,桂芳的诗其实不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