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观察这七年来的“学潮”,不能不算民国八年的五四事件与今年的五卅事件为最有价值。这两次都不是有什么作用,事前预备好了然后发动的;这两次都只是一般青年学生的爱国血诚,遇着国家的大耻辱,自然爆发,纯然是烂漫的天真,不顾利害地干将去,这种“无所为而为”的表示是真实的,可敬爱的。许多学生都是不愿意牺牲求学的时间的;只因为临时发生的问题太大了,刺激太强烈了,爱国的感情一时迸发,所以什么都顾不得了:功课也不顾了,秩序也不顾了,辛苦也不顾了。所以北大学生总投票表决不罢课之后,不到二十天,也就不能不罢课了。二十日前不罢课的表决可以表示学生不愿意牺牲功课的诚意;二十日后毫无勉强地罢课参加救国运动,可以证明此次学生运动的牺牲的精神。这并非前后矛盾:有了前回的不愿牺牲,方才更显出后来的牺牲之难能而可贵。岂但北大一校如此?国中无数学校都有这样的情形。
但群众的运动总是不能持久的。这并非中国人的“虎头蛇尾”“五分钟的热度”。这是世界人类的通病。所谓“民气”,所谓“群众运动”,都只是一时的大问题刺激起来的一种感情上的反应。感情的冲动是没有持久性的;无组织又无领袖的群众行动是最容易松散的。我们不看见北京大街的墙上大书着“打倒英日”不要五分钟的热度“,吗?其实写那些大字的人,写成之后,自己看着很满意,他的”热度“早已消除大半了;他回到家里,坐也坐得下了,睡也睡得着了。所谓”民气“,无论在中国在欧美,都是这样:突然而来,倏然而去。几天一次的公民大会,几天一次的示威游行,虽然可以勉强多维持一会儿,然而那回天安门打架之后,国民大会也就不容易召集了。
我们要知道,凡关于外交的问题,民气可以督促政府,政府可以利用民气:民气与政府相为声援方才可以收效。没有一个像样的政府,虽有民气,终不能单独成功。因为外国政府决不能直接和我们的群众办交涉;民众运动的影响(无论是一时的示威或是较有组织的经济抵制)终是间接的。一个健全的政府可以利用民气作后盾,在外交上可以多得胜利,至少也可以少吃点亏。若没有一个能运用民气的政府,我们可以断定民众运动的牺牲的大部分是白白地糟蹋了的。
倘使外交部于六月二十四日同时送出沪案及修改条约两照会之后即行负责交涉,那时民气最盛,海员罢工的声势正大,沪案的交涉至少可以得一个比较满人意的结果。但这个政府太不像样了:外交部不敢自当交涉之冲,却要三个委员来代肩末梢;三个委员都是很聪明的人,也就乐得三揖三让,延搁下去。他们不但不能用民气,反惧怕民气了!况且某方面的官僚想借这风潮延长现政府的寿命;某方面的政客也想借这问题延缓东北势力的侵逼。他们不运用民气来对付外人,只会利用民气来便利他们自己的志气!于是一误,再误,至于今日,沪案及其他关连之各案丝毫不曾解决,而民气却早已成了强弩之末了!
上海的罢工本是对英日的,现在却是对邮政当局,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了。北京的学生运动一变而为对付杨荫榆,又变而为对付章士钊了。广州对英的事件全未了结,而广州城却早已成为共产与反共产的血战场了。三个月的“爱国运动”的变相竟致如此!
这时候有一件差强人意的事,就是全国学生总会议决秋季开学后各地学生应一律到校上课,上课后应努力于巩固学生会的组织,为民众运动的中心。北京学联会也决议北京各校同学于开学前务必到校,一面上课,一面仍继续进行。
这是很可喜的消息。全国学生总会的通告里并且有“五卅运动并非短时间所可解决”的话。我们要为全国学生下一转语:救国事业更非短时间所能解决:帝国主义不是赤手空拳打得倒的:“英日强盗”也不是几千万人的喊声咒得死的。救国是一件顶大的事业:排队游街,高喊着“打倒英日强盗”,算不得救国事业;甚至于砍下手指写血书,甚至于蹈海投江,杀身殉国,都算不得救国的事业。救国的事业须要有各色各样的人才;真正的救国的预备在于把自己造成一个有用的人才。
易卜生说的好:真正的个人主义在于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个东西。
他又说: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就好像大海上翻了船,最要紧的是救出我自己。在这个高唱国家主义的时期,我们要很诚恳的指出:易卜生说的“真正的个人主义”正是到国家主义的推一大路。救国须从救出你自己下手!
学校固然不是造人才的惟一地方,但在学生时代的青年却应该充分地利用学校的环境与设备来把自己铸造成个东西。我们须要明白了解:
救国千万事,何一不当为?
而吾性所适,仅有一二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