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谱记云: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鴃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旧无居,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时瑾(刘瑾)憾未已。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脗合。
这是阳明一生所受的濒临生死边缘的大挫折。故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人到绝途,方能重生。必现实的一切,都被敲碎,一无所有,然后海底涌红轮,一个普遍的精神实体始彻底呈现。此之谓大开悟。得失荣辱,甚至生命,都被迫放弃,不在念中,亦无法在念中,然后得真归依。此即阳明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此时之俟命乃表示落于胶漆盆中坚持得失荣辱乃至生死之意志之否定。这些全否定,剥落净尽,即孟子所谓空乏其身。盖这些胶着,都是现实的,都可以说是属于身的。身不空乏,心不充实,而一体之仁心真心,即所谓普遍的精神实体者,亦不能呈现。吾人必如此了解阳明的开悟以及其所说之良知,然后方可以得其真实意义与作用,而不落于口头之浮辞。吾人处于此受苦难之大时代,国破家亡,亲戚骨肉以及无辜之同胞遭受非人之戮辱,自己个人虽得逃出魔掌,然一切如同身受,一切都归无有。如在这里能直下觉悟,开出新生命,一切以义理担当,不要以气魄担当,则阳明所说之一切,皆不啻吾人今日之脚注。若自己身尚不空,以为系有一切,胶着现实,利欲熏心,私意内执,私智穿凿,则虽日言良知,亦绝不是阳明所说之良知。良知,一体之仁心真心,必经过大剥落后之大开悟,而后证现。在此大剥落后之大开悟中所印证者,自始即无人我之界、物我之限,顿时即涵盖乾坤而为人生宇宙大本,此即一体之仁心真心,阳明<咏良知>诗所谓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也。此而既得,则物理吾心,向之判而为二者,自然归一。所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者,即觉得,则物理吾心,向之判而为二者,自然归一。所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者,即觉到须本此而言格物致知也,非以即物而穷其理以致知也。故云: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吾人须知,此所悟者,非《大学》本文事,非讲书事,乃是全体大用之新义理系统之事。此即所谓三变而始得其门之最后一阶段也。初为辞章,次为佛老,最终则心与理一,归宗于儒。
三、再三变而至圆成黄宗义复继上言三变而云:自此之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此知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无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
此学成之后三变与以前三变不同。此只是一根之发展,一系统之完成。惟于功夫上有困勉与纯熟之别而已。非于义理骨干有改变也。例如大悟后,以默坐澄心为学的,主于收敛,发散是不得已。此便是初期的涵养省察工夫。譬如一人,大病之后,初复元气,不能不珍摄保养。此就是收敛之意。这与健旺之人,衷气充沛者,不同。充沛者,收敛发散,皆从容自如,游刃有余。但初复元气之人,于收敛发散之间,即不能不有所戒慎。故主于收敛,发散是不得已。盖收敛,意在恢复本心,涵养真体,此处把得紧,发散始可不差谬。故云: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收敛涵养即含省察。默坐澄心,认识何者是真我,何者是假我。将真我端得正,则习气私欲之假我即被对照出,此即省察也。故在收敛回向之中,自觉地有一步主客体分裂之功夫。此为第一阶段必经之功夫,若不经此功夫,一味混杂,不辨真伪,生活于习心物气之中,则真体不露,混沌而已,此不得云主客体之圆融。
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此阶段是阳明事业学问俱在鼎盛之时。自四十五岁起,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四十六岁至赣,平诸寇,四十八岁在江西擒宸濠,四十九岁遭遇张忠许泰诸佞幸之谗忌,直至五十岁,仍在江西,始揭致良知之教。此五年间,最艰巨之事业为平宸濠之叛,而军旅之中讲学不辍。至五十岁时始揭致良知之教,不过云此年正式提为口诀,成立宗旨,非云此年始讲良知与致良知也。